老韓頭這幾天比誰都忙，又要接待媒人大翠，又要接受荷花和大翠家的邀請，幾乎天天在酒壇子里打滾，老伴桃子女人說了他好幾次，讓他少喝點酒，他一聽就上火，一上火就沖著老伴嚷：“你一個婆娘家懂什么？少說我兩句行不行？咱這不也是為了紅粉好么？”

桃子女人嘴上雖然這樣說著，心里也確實為有這樣一個女兒高興，于是盯著老韓頭的背影又罵一句：“看把你美的。”

常言，人有旦夕禍福，這不，富貴的爹老召大過年的，突然就從火鋪上摔了下來。富貴家的火鋪雖然不高，但老召必定是上了年紀的人，這一摔，老召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全身沒了力氣不說，還不停的咳嗽，有時候咳得好像肺都要出來了一樣。富貴就把富燕、富海兩人叫來商量，最后兄弟仨一致同意把老召送到村里衛生室老周那，這人送過去簡單，老召還能走動，自個兒也能走著去，但費用一出來，麻煩事也就來了，先是治摔傷的猛藥，然后是病后調理的慢藥，再加上打針，總共要一百二十塊出頭。在農村，一年下來七八百塊的收入基本上全靠豬屁股，這還不包括平時的花消，現在一下要拿出這么多錢，富貴確實感到非常緊手。

富貴拿著收費單，去找富燕和富海商量，富海答應出十塊，但富燕的臉上馬上就流露出不高興來，他直接對弟弟富貴說：“分家的時候，爹分給了你，媽分給了我，老三富海沒分到老人，那時候已經補給了他東西，現在爹出事了，理應由你一個人負責，媽出事，我負全責沒二話。”

富海在旁邊沒說話，心里卻是對大哥富燕的話不以為然。

富貴見說服不了哥哥富燕，又思量著自己這次對有財和紅粉的事情做得有些荒唐，大哥一定還把這事記在心里沒說出來。于是，只好硬著頭皮，咬著牙從柜子里把荷花從老娃山大年家要回來的彩禮錢拿了出來，荷花心痛得不得了，這可是自己讓老娘丟著老臉去向大年家要的，拿回來還沒有兩天，就要刮出去一百多，這當然比割了她的肉還讓她心痛。

荷花當著富貴的面沒說什么，背后跟寨子上的人在一起，直罵老家伙早死早好，寨上的人知道她的德性，也就嘴上應著，心里卻是十二分的看不起她。

這罵歸罵，錢還得出，富貴把錢送到村衛生室，回來的路上，又碰到了老韓頭，一問，才知道是要到自己家里去，老韓頭這幾天跑得勤快，三天有兩頭在富貴家吃飯。常言道：久住令人厭，貧來親也疏！這樣沒幾天，荷花便沒了好眼色，飯菜也從原來的大魚大肉適當的加上了一些青菜蘿卜。老韓頭看在眼里，當然明白荷花的意思，這是趕自己走哩！老韓頭是什么人？當然不理會這一套，依舊我行我素，你們去做你們的事，我一個人在火鋪上自酌自飲，直到喝得頭重腳輕的，才叫女兒紅粉把自己送回家去。

老韓頭飲酒，心里卻裝著事，一回到家，便和婆娘桃子女人商量起對付起荷花一家的計策來，老韓頭狠狠的說：“荷花這幾天是在給咱臉色哩。”

桃子女人就說：“你是活該，誰叫你天天去她家了？”

老韓頭沒好氣的說：“你以為我想呢，咱這不也是為女兒著想不是？要富貴真不想把房子修到馬路邊來，那還不把你我給活活氣死？”

桃了女人說：“也沒有那么快就修吧，你總得給人家點時間不是？”

老韓頭想了想說：“荷花這女人你是知道的，那臉說什么時候翻就什么時候翻，不成，明天我還得再去一趟有根家，讓他爹把修房子這事盡快定下來。”頓了一下又說：“她娘，你說我今天遇到誰了？”

桃子女人驚詫的問：“遇到誰了？”

老韓頭得意的說：“吳本好，咱上寨青崗家那個吳本好。”

桃子女人就笑他：“人家回老家來過年，怎么拉？”

老韓頭自語自語的說：“回家過年？怕是沒那么簡單。”

桃子女人沒有時間跟他閑聊，自個兒忙別的事去了。

這天，富貴又接到春芽給大年帶來的口信：月半前把他那邊陪嫁過來的東西全部送回去，那一百塊錢直接就退回來！口氣很是強硬，沒有商量的余地，富貴心里暗罵：這世道真是變了，什么人也不把咱這村官放在眼里了。

氣歸氣，事情還得辦不是？于是，富貴就安排荷花和有根一起去把這些東西整理了，準備個時間，叫人給大年家送過去。富貴一個人在火鋪上坐著，一袋煙還沒抽完，老韓頭又趕了過來，跟他打了聲招乎，直接就坐上了火鋪，心急火撩的對富貴說：“我說親家，房子這事，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富貴心里正窩著一肚子氣，狠狠的白了他一眼，這才慢條斯理的說：“我說老韓，咱這不是在找地方不是，總不能隨便找個地方就建吧？”

老韓頭見富貴又一次松了口，趕緊湊過去，討好的說：“建的地方我早幫你拿準了，就在方土頭轉回來的那塊平地上，那里靠近大寨子，離磚廠也不遠，還在馬路邊，村里的好幾戶人家都準備要搬過去哩。”

富貴越聽心里越不是滋味，心里暗想，你老韓頭說得頭頭是道的，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了？說得這么好聽，到頭來還不是要我掏錢？又轉念一想，人家必定已后是有根的丈人，總歸是為有根著想，便又忍著火氣不爆發出來。

老韓頭見富貴不聲不響的，半天也沒表個態度，心頭也上了火氣，氣沖沖的下了火鋪，轉身就走，富貴也沒攔他，剛走到屋外前的桃子樹下，正好碰上荷花和有根在新屋收拾完東西回來，荷花便上前打招乎：

“親家，回去啊，還沒吃飯呢。”

老韓頭窩著一肚子火，卻不便往一個女人家身上發，便側過身讓出一個人行道來，沒好氣的回應：“不吃啦不吃啦。”

荷花心中暗喜，嘴上卻說：“那下次來啊，下次來一定得吃了飯再走啊。”

老韓頭餓著肚子窩著火，一路小跑回到家里，卻不料在院壩里又遇著了吳本好，老韓頭黑著臉，也不準備跟他打招乎，沒成想，吳本好卻主動上前說：

“老韓哪，忙呢。”

老韓頭說：“忙呢。”

吳本好又說：“有點事情找你呢！”

老韓頭接著說：“有事你快講，就在這里。”

吳本好也不生氣，慢悠悠的說：“就讓咱在這里講，大新年的也不讓人進屋坐坐？”

老韓頭沒料到吳本好會來這一手，摸不準他的脈搏，只好揮揮手，做了個邀請的動作，兩人便一起進了里屋，桃子女人去燒油茶。

吳本好坐在火鋪上，開門見山就說：“我說好兄弟，咱找你也沒什么事，就是想告訴你一聲，過完年咱得搬到鄉里街上去住，這不，青民說是在街上買了房子，讓咱過去幫他看看家。他還說，等手頭上松動了，在方土頭那一片地里也給咱修個房子養老。”

在方土頭修房子？老韓心里緊了一下，臉上卻是半點聲色不露，淡淡的說：“那感情是好事呢。”

吳本好得意的說：“到時候搬家，得請大兄弟多勞神哩。”

老韓頭打著哈哈說：“應該的，應該的，兄弟去街上快活，可別忘記了家里的老哥。

兩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各懷心事的聊著。吃完油茶出來，吳本好又說：“那兄弟有時間也到咱街上的家里去坐坐。”

老韓頭澀澀的說：“那一定去，一定去。”

送走吳本好，老韓頭就小跑著進屋，急沖沖的對桃子女人說：“她娘，還有飯菜沒？”

桃子女人就問：“你在富貴那還沒吃飯？”

老韓頭裝了一肚子火，氣呼呼的說：“吃個卵啊，他富貴現在是越來越不把咱老韓頭放在眼里了，在他家火鋪上坐了一兩個小時，也沒見他有做飯的意思。”

桃子女人就笑他：“哪有你這樣的，大過年的成天在別人家里吃飯，也不怕寨子上的人笑話。”

老韓頭委屈的說：“是這個理，但咱這不是要把紅粉放到他家么？我以前有成天到他家去過么？”

桃子女人不再說話，自個兒動手去給他架鍋子熱飯菜，這時紅粉推門進來，老韓頭就問：“吃過了？”

紅粉一邊脫外套一邊說：“早吃過了，在別人家里。”

一邊忙著的桃子女人罵了她一句：“一個女娃崽，成天在別人家吃東西。”

紅粉沒說話，一個勁的往火堂里加柴。

老韓頭坐著抽了一會兒悶煙，覺得實在沒味，就問女兒：“我說紅粉，有根這門親事你心里到底有沒有個譜？”

紅粉說：“爹，你怎么啦？我跟有根這不是好好的嗎？這幾天都在一起呢。”

老韓頭抖了一下手中的煙灰，認真的說：“爹不是問你這個，爹是問你關于他家房子的事，你看他們家那新屋，修得上不上，下不下的，離馬路邊還有幾十分鐘，以后你在那里生活，怕是要受苦哩。”

桃子女人抬起頭說：“我和你爹跟富貴一家說了，得把房子修在馬路邊才行，要不，在鄉里街上買一套也行。”

老韓頭接過話說：“可不是，人家說有命坐街角，沒命坐山窩，最起碼你得讓有根把家搬到咱村的馬路邊來。當然，這也不是什么難事，到時候，你爹我跟你媽一起忙活半個月，這事就給辦成了。”

紅粉為難的說：“這事有根也說了，說現在手上有點緊，等手上活動了些，就在馬路邊修個新的。”

老韓頭不高興的說：“他富貴跟荷花辦事就這樣子，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的，盡拿這此沒靠譜的事來騙人。什么叫手頭活動？十年八年后手頭才活動了，那咱家紅粉也要跟著他們受十年八年的苦？”

桃子女人見男人越說越不像話，便過來打圓場：“我說她爹，做什么事也不能這么急不是，人家又不是說沒答應你把房子修在馬路邊。”

老韓頭往火堂里吐了一口唾沫說：“富貴和荷花是什么人你們不知道，那是說翻臉就翻臉的人。不行，這次我得把它辦得扎扎實實了，免得又讓人笑話。”他說得急，卻不料把最后面一句不中聽的話也給說了出來。

桃子女人就笑著問他：“誰又笑話你了？”

老韓頭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一時半會又想不起用什么好的話來擋塞，便橫下一條心來，尷尬的說：“還有誰，還不是寨上那個吳本好。”

“本好叔，人家怎么得罪你了？”紅粉被他說得有點云里霧里的。

老韓頭說：“其實也沒怎么著，就是天天嚷著要咱去幫他搬家，他這是暗地里在笑話咱在街上買不起房子呢。”停了一下又說：“剛才他還說了，過段時間也在方土頭修個房子養老。”

桃子女人驚訝的問：“這是真的，他要那么多房子干啥？”

老韓頭見老伴上了套，便滿條斯理的以一副教育人的口氣說：“人心難容蛇吞象，他吳本好才是一個真正的有眼光的人哩。這么說吧，咱叫有根和紅粉把房子修在方土頭的馬路邊有三大好處：第一就是讓紅粉離咱近些，以后有事彼此也有個照應；第二呢，就是紅粉和有根在這安了家，咱以后的小雜貨店就搬到她那去，那兒地段好，離大寨子和磚廠又近，生意應該比咱這強；這第三嘛，你們娘倆也看到了，吳本好這段時間是天天來氣我，非得要把我氣得躺下才放手，你們在馬路邊建了房子，安了家，咱跟你媽也可以經常過去坐坐，莫講一年住三個月，兩個月你們應該沒話說吧！”

紅粉聽爹說得頭頭是道，唾沫橫飛的，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便開玩笑跟他說：“爹，咱們這不是八字還一撇嗎？你看娘都不急，你倒急成那個樣子了。”

桃子女人把飯菜端上來，在一旁‘吃吃’的笑。

老韓頭正說到興頭上，見女兒揭了自己的短，便夾了一塊把掌大的肥肉，狠狠的放進自己的嘴里，還沒完全噎下去，又氣呼呼的說：“你這還沒嫁過去呢，就向著人家了，要真嫁了過去，咱跟你媽還能指望你送一碗水喝？”

桃子女人就笑他：“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能給你一碗水喝就不錯了。”

老韓頭不甘心的說：“不成，咱是得把這事給辦扎實了，要不，你們看吳本好那德性，像是要活吃人一樣。”

桃子女人見老伴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知道勸也沒用，便和紅粉默默的倍著他把飯吃完。富貴家也是不得消停，荷花眼見著老韓頭走出大門，知道又是為房子的事而來，他怕富貴一個人在家耳朵根軟，便趕緊的走進屋去問：“老韓頭又來說什么了，看他那氣呼呼的樣子。”

富貴沒好氣的說：“他還能說什么來著，不就是為房子那事。”

荷花急忙問：“那你答應他了？”

富貴說：“我能答應他？”

荷花接著說：“對，他這種人就是不能答應什么，要不他下次又會出一個難題給你。”

富貴接過話說：“我是沒答應在街上買房，但他說的在咱村馬路邊修房子的事，卻也有一定道理。”

“那你答應他什么時間修了？這修房子的事情可不是小事情。”荷花說。

富貴點點頭說：“這個我知道，老韓頭那專吃白食的人我能不防著他一手？”

荷花突然眼睛一亮，底聲對富貴說：“對付老韓頭這人，我有一個辦法，你看行不？”

富貴抬起頭問：“什么辦法？你快說來聽聽。”

荷花得意思的說：“老韓頭不是經常愛往咱家跑不是，他家里不是還擺著個雜貨店不是，咱就天天到他那去賒賬拿東西，直拿到他怕為止。再說了，以后紅粉過了門，這賒完的賬他還好意思向咱開口要回去？”

富貴一聽，尋思著這倒也不失為一個對付老韓頭的辦法，便點了點頭，點完頭突然又抬起來問荷花：“你說，咱要真這樣做了，寨子里的人會不會在背后議論咱們？”

荷花想了想說：“沒事，對付他老韓頭這種人就得用這個辦法，你是干部，你怕去，我去，我不怕。要不明天我就去賒點糖酒回來，反正這幾天拜年也用得上。”

富貴不無擔心的吩咐：“那你得小心點，莫做得太過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