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紫霞漫天
- 翟振剛
- 3237字
- 2011-03-06 14:47:49
夜幕降臨的時候,胡姐來找我了。我不知道我在那個石凳子上已經坐了幾個小時,腿和手以及胳膊都沒了感覺。我幾乎被凍僵了。
“我就說由著你自己的性子不行!都是這個佩勇!該死的東西,快過來,別在那里愣著了!”胡姐將一件大衣裹在我身上,大聲朝后面喊。
我的神志還很清楚。我看見佩勇慌張的跑了過來,頭發上凝著的霜在路燈的照耀下發著亮晶晶的光,他一定在附近等了很長時間。他看了看我,伸出手就把我抱了起來。
他抱著我穿過街口,穿過馬路,進入雜志社的大門,穿過迂回的走廊,經過流云柱,最后到了我的小房間。胡姐趕到前面開燈。
燈光下我看見了胡姐臉上的淚光。
我很想對她說沒什么,但是嘴卻張不開,嗓子里堵得難受。佩勇小心的把我放到床上的那一剎那,他的臉跟我貼得是那樣近。我真不希望他離開我。就在剛才,我又一次貼著佩勇的身體,聽著他有些急促的呼吸。我喜歡他身上的味道,那真叫我著迷。
我那個時候并不知道我受寒多么嚴重,我忽然什么也不想了,只想著和佩勇接觸的感覺。看來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在感情上完全理智的人。
他們脫掉了我的鞋子,用毛巾擦我的腳,但是我幾乎沒有任何感覺。胡姐開始嗚嗚的抽泣,佩勇抱著我的腳不停的拿藥油擦。
我只感覺他拽我的腳身體也跟著動,但是忽然又覺得很疲乏,我很想睡覺,就閉上了眼睛。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我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佩勇和胡姐也在我旁邊陪了一天一夜。
我似乎一夜都在做奔跑,追著很多人跑,我看見那個苗為國在前面很高的地方等著我,張開雙臂等著擁抱我,我卻不想理會他,我轉過頭,朝著另一個方向跑,但是我不知道我究竟在跑什么追什么。我還看見了那個女子,那個照片上被我看了千百回的女子,她在前面走著,只給我一個后背,我很想叫她停下來,但是我不知道該叫她什么,她是我的母親么?回頭,苗為國還在那里等著我,而前面的女子卻越走越遠,我焦急萬分……
“媽媽……媽媽……”
我醒了。周身大汗。我聽見了剛才自己的叫喊聲。
“小苗……可憐的孩子……”是胡姐的聲音。
我睜開眼。果然是她。她頭發有些散亂,眼圈也有些紅,我知道她是因為我。想想,大家原本以為我這個孤苦的孩子來到這里,從此能過上安定的日子,但是一件件的事情,都使我受到更大的傷害——被車撞的傷還沒有好利索,又因為長時間的寒冷,手腳還有身體的很多地方都被凍傷了。
已經三月的天氣,竟然還有這般寒冷。
“姐……”我朝胡姐喊道。她真的該讓我叫一聲姐。我們本來毫無干系,她看起來又是那么一個冷冰冰的人,但是她是用心來對待我的,我明白。
“不要說話。”胡姐看著我,溫和的說,然后就拿過水杯喂我喝水。
“我自己來。”我說。
“我來吧。”是佩勇。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進了房間,接過胡姐手里的水杯,坐到我的床邊。胡姐看看他沒有言語,退了出去。
我這才發現我是在醫院里,我身上穿的又是藍白條紋的病號服。
我順從的喝著佩勇喂到唇邊的水。在喝水的時候,我忍不住去看佩勇拿著水杯的手。我強烈的希望他能再摸我的額頭或是拉拉我的手。
但是我沒有任何的表露。我只是看著佩勇的眼睛,而他也是那么沉默的看著我。
這時候門開了,八仙來看我。
3
我得到了為期一個月的假期,檀社長甚至還說等我完全養好了身體再工作,而我的工資則每個月照發。我對他們說謝謝,也只能說這兩個字。我知道他們都是真切的同情我。我這樣一個女孩子,在一個小村莊里生活了二十年,雖然孤獨苦難,但是平安也平靜;來到這里才不過兩個月的光景,卻已經受了兩次傷害,一次身,一次心。
我知道我不能怨任何人,這都是我的命運。那是自我一出生就已經給我造好的命運的軌道。不是么?他說他是我的父親,他是給我生命的人,現在又和我相遇了,幾乎讓我失去生命,但是也使他知道了我。他說的也許是真的,也許我還有疑問,但是我的腦子想不了那么多了,我不知道疑問到底在那里。他是的,是那個人,我的父親,從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我就有那種感覺,雖然我當時還不太明白。他是我想念了二十年的人啊……
接受他,認他?不問他為什么,也不問任何原因?
否認他,唾棄他?讓他難過,讓他坦露所有往事?
兩個念頭在頭腦里糾纏著,讓我跟本無法平靜。
就這么有了父親?他為什么要認我?二十年都沒有任何音訓,現在突然的,僅僅因為一張照片,我就有了父親,外婆,你在天上可看見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盡管你什么都沒有告訴我,可是我還是發現了那張照片,是否你在指引著我呢?不管是什么原因,他是親口告訴了我是他的女兒,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我猜測的原因,那是裹在時間里的過往,也許很多人都希望忘記,但是就是有個我啊,我在這二十年的時光里存活了下來,最后還到了這里,在這里就遇到了自稱是我父親的那個人。
他那么儒雅,那么有風度,看起來也是那么的慈愛。他在說起他的那個女兒的時候,流露出來的真情是無法假裝的。但是當年他為什么不把我帶在他的身邊呢?他是真實存在的,是我的父親,我早就知道我并不是什么野孩子,也不是外婆哄騙說的那種“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我是個血肉之軀,不是有著有七十二變能上天入地的孫悟空,我從來沒有相信過關于我身世的任何流言,我堅信我的父母都是好人,都還在某個地方好好的活著,我也絕對相信有一天我會找到他們,與他們團聚。這就是支撐著我一直活到現在的理由,這就是我一直努力不放棄不向任何磨難屈服的動力。就是這些。
要唾棄他么?這又是電視電影里演過千百回場景,做孩子的恨父母當初扔下自己讓自己吃了那么那么多苦,就是不認他們,讓他們難過,讓他們傷心,讓他們的良心受到終生的譴責。我要那么做嗎?我忽然想起了小的時候,有個壞男生在放學的路上截住我,他一臉可惡的笑,拿一條死蛇嚇唬我,并且說:“苗小杰,你知道你爹姓啥呀你就姓苗?不如叫我一聲爹吧,跟我姓陳……”
我幾乎要氣瘋了,我盯著他,看著他的丑陋和卑鄙,想立刻就讓他死。我恨極了他。就是這種恨讓我闖了大禍,我醞釀了好幾天,終于在一次上課交作業的時候,我用作業本掩護著拿在手里的磚,在經過他跟前的時候,我拿著那半截結實的紅磚朝他的頭上砸過去,一下,兩下……直到他的頭已經鮮血四濺、驚慌的老師和同學們把我拉出教室我才住了手。從此我在他們眼里更加可惡更加惡毒更加的該死。可是我為什么會這么做?
因為我沒有父母。這就是我的罪惡。
淚雨滂沱。我不想再回憶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一次都不愿意再想,我要永遠忘記它們。現在,我的父親出來了,他果然如同我想象的一樣,那么出色,那么慈愛,而且,他認了我,親口告訴了我,我是他的孩子。
他肯定經過仔細的思考,肯定設想過所有我可能出現的反應,也可能這么多年來一直在尋找我,或者還有他自己的苦難。他眼睛里的所透露的對我的關懷是從心底流露出來的,不是任何虛情假意能偽裝出來的。他為什么要認我?這與他有什么好處?他現在應該是生活得很好,兒女雙全,可是他認了我。這是做父親的天性嗎?
我該怎么做啊,外婆……
還有,我一直都不敢想但是永遠都沒有放棄想念的人,我的母親,你又在哪里?母親啊,原本是和女兒最親近的人,給女兒最多關愛的人,你在哪里啊……二十年來,我的思念已經到了傷害我自己的程度,我不知道該把思念的線放向哪里,就在夜里對著天空,幻想著我的思念能傳遍真個宇宙。我知道那是沒有用的,我也是極力在控制我自己的感情——我不知道如果我真的這樣放縱自己的思念我還能不能活到今天,我肯定早已經哭死了,委屈死了,恨死了。我感覺我是只用半個靈魂活著,因為我不得不讓我靈魂的另一半裝做死亡,死亡了我的快樂,死亡了我的單純,也死亡了很多應該付出和應該得到愛——沒有人會真正喜歡一個總是苦著臉心事重重的女孩子,盡管她也許值得同情——所以我不知道這世界的美好。
我錯過了多少美好的東西啊!
但是,現在,我不是正試著接受另一種生活嗎?而且,這種生活使我感到快樂輕松,感到美好,感到我活得有價值。我是百合,我是封面女郎,我是大家關心喜歡又上進的小妹妹。
我不應該有任何的恨,我早就應該摒棄任何的恨和憎惡,我已經處在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沒有人在給我那樣的壓力,沒有人希望我恨,那么我是不是也該善待我自己呢?
就這么做吧,就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