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手指依然停留在三色弦上。

清麗的箏曲在古亭內輕盈繞梁，三日不絕。

這一刻，天地間，音色俱斷，萬籟俱寂，穹幕下，新月如鉤。在似濃似淡的暮色中，老者的身影留白，說不出的婉約嫵媚，而目光卻依然清癯。

老者的目光依舊停留在他面前的那面箏上，時間似已靜止，在這一刻，都化作無邊風月，清涼如水。

老者道：＂你應該聽得出我奏的是什么調子？＂

沈傲雪點點頭。

老者又道：＂那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忽然間，老者的手腕輕輕一抖，一朵紅梅已到他手間。

拈花指有意，紅梅雖無情。

這一指著實驚人。

沈傲雪目光不禁微微一動。

淡雅月光，清新紅梅。

月光之下，那一朵紅梅卻更顯嬌媚，仿佛穿上血色外衣，在老者的指尖輕柔起舞。

紅梅之下，那雙手指似已充滿魔力，宛如少女的胴體，百媚千嬌。

星河燦爛，花瓣朵朵。

沈傲雪似已出了神。

這一刻的靈魂，猶如脫韁野馬，肆意馳騁。

散力雖易，聚力卻不易。

沈傲雪比任何人都懂得這個道理。只是，今夜的新月似乎充滿魔力，人在月光之下總顯輕飄。

花瓣忽然散開了。

老者的手指忽然輕輕一彈，花瓣就散開了，花雨繽紛，散亂在沈傲雪眼前，也散亂了沈傲雪的眼。

他的兩根手指間已拈起了一朵花瓣，花瓣一抖，直剌剌地刺向沈傲雪的雙眼。

沒有人能形容他在這一瞬間使出的手法。

無法形容的輕巧，無法形容的優雅，無法形容的毒辣！

一種幾乎已接近完美的毒辣。

天上人間，或許也只有女人才能使得出這種手法來。

一朵花綻放之時是否會有聲音？

－－－－－－－－－－－－花落之時是否也會有聲音？

花落無聲，新月亦無聲。

有聲即是無聲，無聲即是有聲。

只不過通常卻沒有人能聽得清而已。

花瓣飄落時的聲音，是否也像這愁腸寸斷之時一樣？

箏曲愁腸。

血紅色的花瓣一片片飄落，飄落在暗啞深邃的箏身之上，飄落在沈傲雪膝邊。

花瓣似劍一般已刺到了沈傲雪的眉睫間，這一刺已是劍術中的精髓。

這一劍已近乎禪。

禪無情，禪無理，禪亦非禪。

非禪也是禪，非劍也是劍。

劍理禪通。

能將劍術融于禪理，普天之下，又有幾人哉？

到了某一種境界之時，非禪的禪可以令人悟道，非劍的劍也可以將人刺殺于一剎那間。

沈傲雪卻好像完全不明白。

似乎這一刺并不關乎他的性命。

他連動都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這朵花瓣能將他刺殺于剎那間。

彈指間卻已百年回。

如果這朵花瓣刺下去，那么在一彈指間沈傲雪已死了百次。

一彈指間的時間雖然短暫，可是在一個剎那間，一個人忽然就會變為萬劫不復的飛灰，湮滅無塵；落花也會化作香泥，暗香如故。

月色漸漸濃了，落花已逝，千千萬萬的剎那已過去，劍一般的花瓣，卻仍停留在沈傲雪的眉睫間，居然還沒有刺下去。

忽然間，又有一陣風吹過，落花忽然化作了飛灰。

散入漸暗漸濃的夜色之中，那一朵隨時可以將他刺殺于飛灰中的花瓣，也一寸寸斷落在他眼前。

這真是個奇跡。

但卻不是奇跡。

千真萬確。這不是奇跡。

這是沈傲雪在經過無數次危難后所得到的智慧與力量的結晶。

血紅色的梅瓣飄散飛起時，就已經被沈傲雪的內力化作出的＂氣＂變成了有形而無質的“相”。

雖卻有相，但卻無力。

氣相有時可相生，有時也可相滅。

環環相生，絲絲相滅。

這才是禪理的最高境界。

沈傲雪明白，老者也知曉。只是在瞬息之際，氣凝于一瞬，而相卻化作一縷。

老者的神色卻沒有變。

沒有一點驚惶，也沒有一點恐懼。心淡如水。

因為他知道利劍雖有雙鋒，但當他認為自己可以散亂對方的心神時，他自己的心神也同樣可能被對方散亂。

這其中的差別往往只不過在瞬息之間。

如果他對了，他勝，如果是他敗了，他卻也心甘。

“我敗了！”老者對沈傲雪說。

夜涼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