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多么閉塞,又多么憊懶,這么多年,我從不曉得去主動聯系哪個誰,去交往哪個新知,而時間好比絞肉機一般,一些點一點的絞.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人生也可以這么過去,一個人,一份餓不死的工作,太太平平的日子,也可以這么過去.不是嗎？

他們結婚也好,不結也罷,與我何干？結了婚,就是這么要命的一件事么？這好比說,愛他就非得占有他不可？我自然沒那么清高脫俗,但我也什么好奇心將這些什么事的蛛絲馬跡理理清楚.人是需要一些糊涂的,以騙得自己一天一天撞鐘式的水波不漾地過去.

我問自己："小奇,你不是剛剛想要改變自己么,怎么又縮回去了？"好像河蚌的那雙腳,連試探的勇氣都少有.

我跟碧力真正像朋友一樣來往其實是在我讀大二時.學校里開設興趣班,從周一到周五的晚上,分別是攝影,陶藝,DIY衣服包包,繡花和越劇.基本都是藝術系的老師來上課.那時學校規定上興趣班的同學可以不用上夜自修.所以,報名很踴躍.我的許多女性朋友,像碧力,青蔥,小辣椒,以及我們寢室的三位女同學肖依依,朱古力和路子,都是在興趣班建立起了良好的關系.我們幾位幾乎抱了全部的興趣班.臨涯也報了攝影和陶藝,我們班的黑奴也報了攝影和陶藝.當然,興趣班還是女生多于男生,因為繡花越劇之類的幾乎沒有哪個男生會報.朱古力看到繡花的全是女生就鼓動大家去醫學院挖些校樹來："那些以后要拿手術刀的練練繡花這種精細活倒是好事,說不定真會有人來旁聽."這消息是放出去了,但也沒醫學院的男生來.朱古力沒上幾節繡花課就不想上了.

攝影課開了一半也開不下去了.因為好些人,像黑奴這樣的都買不起相機,上了幾節理論課就沒什么意思,老師拿著一架最老的海鷗手動式相機給大家示范.好多人還沒機會摸到.不久就有許多人退出去,說算了,以后用傻瓜機拍再上網PS一下就算了，不學這個了。倒是臨涯，很拉風地扛著個攝相機，經常帶幾位“風馬牛社”的成員去郊外拍照。有一回以青蔥為寫真模特拍了一組，貼在社的公告牌上。大約也就是那時，好事者把臨涯與青蔥說成金童玉女配了。

而我那時正因為臨涯的疏遠而苦悶，每個興趣班我都會一課不落地去上。其實我最喜歡的可以說最擅長的是繡花。說出來別人一定不信，就向碧力一樣，當她看到我繡的花時，說：“小奇，原來你繡得這么好。”

繡花是件非常需要耐心的非常精細的活。我小時候，隔壁伯母家的大女兒香兒姐要出嫁，那時在江南還有這樣的風俗：女方得在自己的嫁妝上，比如床單，床緯，枕巾，蓋巾上繡上各種各樣的圖案，送給男方和男方長輩的鞋底上也要納上花朵。在我的記憶中，身材微豐的香兒姐姐天天坐在四四方方的大繡花架子上，一針一線地繡，給枕巾繡上鴛鴦，給床單繡上并蒂蓮－－－－她經常一坐一個半天，人走過時都會會心地跟她打招呼，她就羞羞地笑笑，埋到繡花棚里去了。幾個月后，她開始繡小件的蓋頭，就用兩個竹圈圈繃住白的確良，有時她用粗粗和毛線來繡，上下都是毛茸茸的，我最喜歡那種蓋頭，看起來很溫暖的樣子。不過那時我太小了，學繡花是之后的事。跟著鄰家伯母學的，她是位風風火火的能人，春養蠶，秋織布，平素里槳洗縫補衣服也是個能手，她做的用舊衣布頭做成的千層底鞋底是全村最結實的，她織的毛衣樣式花樣別人學也學不來－－－－－香兒姐出嫁之后，她有點寂寞了，想女兒的時候她會把我叫過去，給我吃她做的米糕，教我怎么做香袋和編珠花繩，我的好些手工技藝都是伯母教我的。我一個人在家乖乖地做這些小玩意兒時，我姐姐總是跟一波人哄來哄去到外邊玩。我學繡花時，爸媽還是很贊賞的，認為女孩子就該學點女紅，尤其是像我這種別無長處的女孩。但上學時老師問起你有什么愛好時，我總是不好意思說我會繡花。好像繡花是個很可笑的愛好似的。

如果說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勝過碧力或者別的普通女子，也許就是我花繡得比她好。碧力說：“你知道嗎？那些娘惹們能通過繡花看出一個人的品質來。虧我還是專業學服裝的，比起你來，就算我的技術學得再好，我還是心浮氣躁了些。永遠沒有你表現得那么沉靜穩健。”

我們一起學跳舞時，她并沒有把我當成好朋友。但在興趣班的那段時間里，我跟碧力走近了許多。我們經常一起繡花，一起去買繡線買花棚，一起在影印紙上畫圖案，碧力總是畫得很有創意，但她知道她畫的圖案很難繡好就會來問我，我有時會建議她把那些原始圖騰的復雜花形改作簡單一點的，配色可以少一點的，或者留白一點，不要把整張紙畫滿。

“小奇，其實你好多想法真的很好，你畫的這張菊花圖，我都想把它影印到陶瓷上去呢。太美了。”

但在陶藝上，我永遠就只能做一個普普通通的，毫無想象力的陶杯子，而臨涯和碧力，他們的藝術想象力總是得到老師的高度贊揚。我記得有一回，臨涯做了一個有點像女性胴體的陶制品，正好碧力也做了一個類似花瓶式的陶制品，老師將兩件作品放到一起說：“這倒是很好的一對。”臨涯和碧力彼此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們倆人是在那時已然心有靈犀了嗎？

興趣班只持續了一個學年，我讀大三時就沒有藝術系老師來兼職上興趣班了。而碧力也開始忙于她們畢業前的種種服裝設計和比賽的作品展。有時她會拉我陪她去布料市場，有時她會拿著一塊剛染好曬好的印花布來找我：“小奇，給這塊布繡個小字好不好？你繡得比我好看。我根本學不會繡字”

“繡什么字？”“愛，要繁體的。中間的心繡紅線，上下繡這種亮藍的線。”當我繡好字給她時，她非常感動：“看得出來，你繡得很用心啊，小奇，謝謝你。這幾筆繡得真好。我的作品展要是成功了，有你的功勞呢。”她帶我去服裝系的工作車間，“你喜歡做衣服嗎？小奇，畢業后我們一起去開個店做個公司？”“我不行的，我對衣服一竅不通。”“小奇，其實你的潛力你自己沒有看到呢。”碧力笑笑。

服裝系的服裝作品展時，碧力請我一起去看了，碧力的作品是一系列的藍印花布，她自己漂染的，她將藍的顏色與紅的顏色，本來相沖突的兩種顏色放在一起，也許是因為白色的花或背景色的介入，這兩種本來很沖突的顏色顯得很有氣場。碧力說她是用植物染料漂染的，所以十分環保。碧力作品的主題就是我給她繡的那個“愛”字。

“非常感謝我的朋友小奇幫我繡了這個‘愛’字。因為愛，所有的沖突和對立都可以成為互為吸引的魔力。”碧力在獲獎感言時提到了我。然而當她離開“T大”后，卻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偶爾會想起她，想她會在哪兒，正在做什么，但也沒有刻意地去找尋她－－－－－

女孩子之間的友誼如花落塵泥，清香依舊在，斯人已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