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妍袖與韓平逸出發了。為了安全起見，楚懷也跟著去了。除此之外，宋恤民又派了一支軍隊一路暗中隨行。如此，既能保護三人，又不會因為目標太大而引人注目，弄巧成拙地惹來諸多麻煩。

為了能讓韓平逸盡可能地活下去，臨行前軍醫連夜給他施了針，更為精進地護住了他的心脈，還配制了足夠分量的藥物，以延緩毒素蔓延和毒性的發作。雖說這樣做能暫時延長韓平逸的性命，可是誰都清楚，這般治標不治本地拖延下去，越到后面，他就會越辛苦。然而，誰都沒有阻止過，只因為韓平逸堅持——無法救治他脫險，又怎么忍心再拂了他最后的意？

一路上走走停停地，三個人用了半個月的時間才抵達了“埭石鎮”。彈指間十二年匆匆而逝，當初因為逃亡而被迫離開家鄉的三個孩子如今都已長大成人了，可這座小鎮的風貌還是一如從前。三個人視野所及之處皆是熟悉的景致，卻只能想出一句物是人非的慨嘆。看到他們的百姓們雖然會因為好奇而打量一番，卻沒有一個人能將他們給認出來。

當年，蘇、韓、楚三家在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大人死于非命，小孩不知所蹤，在這座尚為安寧的小鎮上的確引起過不小的震動。然而，亂世之中人心本就惶惶，官府早就失去了作為，尋常百姓家就更是自顧不暇。無人追究，時日一長，這件事便也逐漸被人們給淡忘了去。誰又能想到時隔了這么久，故人踏故土，竟會是在這樣一種即將再次面臨死別的境況之下？

處于偏僻郊外的蘇家祖屋，歷經了十幾年的風吹日曬，再加上無人問津，早就已經破敗不堪。而當年所立的六座土墳，雖然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雪，卻依舊能看出這些年的荒涼與雜草蔓延的戚戚然。

看著這番景象，三個人的心事都是大同小異。只是對于蘇妍袖而言這些壓在心頭更為沉重。這段時間她都不太敢睡覺，怕的是一覺醒來韓平逸就離她而去了。能這樣看著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一刻都是極其珍貴的，她不想浪費。她也害怕，一旦睡得沉了，就又會夢到那些可怕的事情。做夢于她來說，避之唯恐不及。

可如今，蘇妍袖卻突然想要至今為止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是一場夢。想著哪一日她從夢中醒過來，自己還是那個無憂無慮七歲的小女孩，韓平逸與楚懷也還是會帶著她到處瘋耍玩鬧；回到家，娘親會慈愛地笑著，做她最愛吃的東西；夜深了，會哼著歌謠哄她睡覺；爹爹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依舊會給她帶來新奇的小玩意兒，她也會在第二天就得意洋洋地拿著它們到小伙伴們跟前炫耀一番，引來諸多艷羨的目光……

不過，蘇妍袖早已過了天真無知的年紀，她明白這些想法終究是癡人妄語罷了。很多事情即便自己再怎么不甘愿也必須接受。就如爹娘早已不在，便是連韓平逸，不久之后也會離她而去了。只是這一次，她不會再讓身旁的人孤孤單單地上路了。

“這屋子又臟又潮的，根本沒辦法住人。袖兒，我們先去鎮上尋一家客棧，安頓好平兒之后再回來打掃爹娘的墓吧。”

楚懷的提議讓蘇妍袖與韓平逸從悲戚中收攏回了思緒。蘇妍袖沒有反對，應了聲“好”便要扶著韓平逸朝馬車走去。韓平逸卻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等一下，繼而才對楚懷說道：“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我也當盡盡孝道才是。”

韓平逸所言在理，可他現在……蘇妍袖微微皺起了眉頭，猶豫了。楚懷卻是果斷地反對道：“平兒，你現在的情況不宜做這些。你有這份孝心就足夠了，先生與夫人泉下有知，不會怪你的。”

“無妨的。這身子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了。這一次若不做些事情的話，怕是再沒機會了。”韓平逸仍然堅持要留下來。

“可是……”

“咳咳……”

楚懷還想再說些什么，韓平逸卻突然連聲咳嗽了起來，打斷了他的話。

“平哥哥，你怎么樣了？”蘇妍袖猶如驚弓之鳥般，一面輕輕拍著韓平逸的胸口，一面緊張兮兮地問到。楚懷的臉上也滿是擔憂的神色。

“沒事，只是喉嚨有點發癢而已，不用擔心。”韓平逸咳嗽了好一陣子才停了下來，卻又趕緊寬慰起了二人。可他聲音中透出的辛苦卻是遮掩不住的。

楚懷與蘇妍袖這才稍稍松了口氣。接著蘇妍袖開口道：“楚哥哥，就讓平哥哥留下來吧。即便做不了什么，能在一旁看著也是好的。若是執意讓他走的話，倒是會教他不安心了。”

連蘇妍袖都這樣幫襯著了，楚懷自是不好再固執下去，便是同意了。蘇妍袖將韓平逸扶到墳前，對著他乖巧地笑道：“平哥哥，有什么事可千萬別硬撐著。”

“知道了。”拍了拍蘇妍袖的手，韓平逸點點頭，微笑到。

之后，二人便開始清理起墳上的雜物來。看著他們情意綿綿、惺惺相惜的模樣，楚懷的心中萬般不是滋味，卻只能無言苦笑，也上前去了。

三人將墳上的雜物清理干凈后，又重新樹了墓碑，上面的字則是楚懷用劍刻上去的。爾后，他們又將事前準備好的冥錢元寶一一燒祭，各自上香磕頭。

待忙完這一切，日已西沉。三人又是驅車趕回了鎮子上，找了一家客棧，吃了些東西，便上樓回房——為了方便照應，楚懷與韓平逸住一間，蘇妍袖的房間則在他們的隔壁。

想是白天的時候累壞了，韓平逸躺上床沒多久便沉沉睡去了。蘇妍袖是看到他睡著了才離開的。楚懷卻是難以入眠。

今夜的月光很是黯淡，但是因著四下全是皚皚積雪，倒是顯得格外亮堂了。楚懷臨窗而望，本想著理一理一直處于凌亂狀態下的思緒，沒想到卻看見早已人跡無處尋的街道旁，蘇妍袖正坐在客棧門外的石階上面。他想了一會兒，又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韓平逸，便也走出了房間。

“怎么還不睡，不累嗎？”走到蘇妍袖身邊，楚懷坐了下去，問到。

蘇妍袖沒有回答，而是側過臉，看著楚懷反問道：“楚哥哥呢？”

楚懷嘆了口氣，如實說道：“一轉眼我們離開家鄉已經十二年了。今天回到這里，想起很多事情，腦子里很亂，睡不著。”

聞言，蘇妍袖轉過頭，重新望向了長而寂寥的街道，感慨著：“是啊，我也一樣。要不是因為身子虛弱受不住，平哥哥定是也會跟我們一起坐在這里的。”

蘇妍袖的這句話說得很是淡然，卻讓楚懷禁不住一陣心驚膽顫。他踟躕了良久，終于還是問出了口：“袖兒，平兒的情況你也清楚，怕是拖不了幾日了。你……有何打算？”

因為早就想好了何去何從，蘇妍袖的內心里已經變得平靜坦然了起來。可是她明白斷不能讓楚懷看出些什么來，即是沒有敢看向他。靜默了片刻之后，才是回答道：“很多事情是沒的預先打算的。就如當年，我們何曾料到會生出這許多的變故呢？袖兒現在能想的、能做的，就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照顧好平哥哥，好好珍惜僅剩的時間而已。其他的，且行且看吧。”

蘇妍袖雖然意在隱瞞自己真正的意圖，可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心實意的，楚懷自是沒有懷疑地全數相信了。而看著近在咫尺的她，楚懷真的很想將她攬在懷中，告訴她即便韓平逸不在了，還會有他等著她，守著她。只要她愿意，他會傾盡所有換她在自己身旁，一生一世。

然而這些話，這個時候楚懷還無從說起，只有繼續深埋在心底。既然終有一日可以堂堂正正地大聲告訴她，自是不必急在一時。

想通了這一點，楚懷心中的煩悶一下子一掃而光，整個人頓時豁然開朗了。他站了起來，又將蘇妍袖拉了起來，說道：“好了，時辰已經很晚了，早點回房吧。想要照顧好別人，自己總不能先倒下是不是？”

正好蘇妍袖也覺得有些困意了，便是點點頭，說道：“好，楚哥哥也早點休息。”說完，便走進了客棧。

笑意盈盈地看著蘇妍袖的身影消失在樓道拐角處后，楚懷卻整了整身上的披風，轉身朝街道的盡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