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2

今年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的早，寒冷的寒潮才剛過去，柳芽就已經開始吐納新枝，萬物都是一副欣欣向榮的面貌，好像無論什么都可以再重新開始似的。

我僅著一件白色紗裙立在窗前，推開窗子便可看見外面輕煙淡薄，柳色如云。

綠梧端著臉盆開門進來，就見我佇立在窗前，忙從屏風上取下披風遞與我，接著絮絮念道：“小姐，天氣雖已轉暖，然而早春的天氣最是反復，萬萬馬虎不得！”

我轉身，伸手揉了揉綠梧的頭發，微笑道：“你倒總是大驚小怪，我看外面春色正好，我們等下出去添置些日常用具吧。以后你我就要久居在此，這屋子也該要有些人氣罷。”

綠梧眨了眨眼，道：“我聽人說那溪州街上倒是熱鬧非凡，比之潮歌也不差多少呢。”

我笑道：“就你最是喜愛熱鬧，我看哪天得空把你那人生大事也給辦了，也讓你自個兒熱鬧熱鬧。”

綠梧羞得紅了一張臉，看著粉粉嫩嫩，倒也是個嬌俏佳人，聲音低低地傳來：“小姐休要取笑我，綠梧這輩子是跟定了小姐的。”

我但笑不語，只轉身復又望向窗外。

三年前，我離開迷蹤谷后，心下了無生趣，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沉顏教授我一身醫術，我雖不才，不能承襲他的十層功力，但是閑雜毛病，也是難不倒我的。我身上錢財雖還充裕，但也不能等著坐吃山空。我想至少我還可以開一間醫館，或是做一個游走四方的走方醫。

初見綠梧的那一晚，我因未及時進城，只好下榻于一間山間破廟。我進門的時候，蜷縮在墻角的綠梧已經餓得失去了意識，我只好拾柴、生火、熬粥，又細細喂給她喝了下去。初時轉醒的綠梧，烏漆漆的臉上只看得見一雙眼睛滴溜溜地看著我轉，然后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一口一個恩人、小姐，口不擇言，只顧抱著我大腿嚎啕大哭。

我額間青筋直跳，只好待她哭得累了，才蹲下身去，想想又狠了狠心，抬起衣袖擦去她臉上被淚水沖刷得一塊一塊臟污的污漬，然后輕聲說道：“你這是做什么，你才剛醒來，尚且體力虛弱，實在不宜情緒波動。”

她仰起頭來看著我，眼眶里蓄滿淚水：“我已三天沒有進食，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你身上并無大礙，只是身體還虛弱些”，我輕聲寬慰她，然后抬頭看了看外間，天色已經大亮，我從包袱里拿出一些銀兩遞與她，說道：“你我萍水相逢，能宿于同一間破廟也是緣分，這些銀兩你且收下。你我就此別過罷，且望珍重。”

我轉身就走，手上包袱卻被一只手拉住了，我回頭不明所以地看她，她哀戚戚地抓著我的包袱，烏溜溜的眼睛里迅速地包了一包淚，卻含而不發，只顧哀凄地看著我。我狠狠心掙了幾掙，卻怎么也掙不開，正欲發作時，她卻忽然收手了。

待得我進城后，找了間酒樓坐下，往門外隨意地一瞥，堪堪看見她正躲在門廊外怯怯地看著我，一身的破落衣裳，大腳趾從破布一般的鞋子里露了出來。見我望她，臉上的紅暈頓時羞到了腳趾。

我招手讓她進來，拿起桌上的兩個包子給她，見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后，才問道：“你一直跟著我做什么？”

她差點又要跪下，虧得我及及攔住，聲音哽咽著說道：“我……我從小就無父無母，一個人孤苦伶仃漂泊大的……我本生無可戀，小姐慈悲救了我，那我這一生便跟著小姐了。”

我暈了一暈，沒想到自己一不小心救了個大麻煩回來，若是以后救一個跟一個，我還要不要活了。遂重重撫額道：“你不必如此，我救你本就是隨手之勞。”

她卻恍若未聞，搖了搖頭，仍是目光灼灼地看著我，都能把我看出一個洞來。

我不理她，她卻在我身后跟了一天一夜。我終是無奈，神情肅穆道：“你想跟著我并不能享樂富貴，我四處游走，風餐露宿，興許哪天你就死在哪個雜沓山溝里了，即便如此，你還執拗跟著我嗎？”

她見我松口，眼睛一點一點亮了起來，重重的點了點頭道：“無論貧富，生死相隨。”

我心里有些許觸動，以前的我，也曾經有那么一個人，愿此生生死相隨，不若他最后還是獨留我一人在這世上。

不過現在，我早已看穿世事，感情的允諾已經不能打動我了。而她，不過是還不明白，太輕易說出口的承諾，最后大都無法實現。如果，再想一想，再想一想也許就會做完全不一樣的決定了。

只是，現在我即便跟她說了，她也不會明白。紅塵就是那么一個東西，你在旁邊聽著，看著，或許很是熱鬧，就像在看別人的人生，生老病死，仿佛觸手可及，也是會跟著痛，跟著傷心，也跟著盲目地微笑。然而，你卻并不能看清，除非你親身經歷了，最后放開的人才能悟出那么些微的道理。

我淡漠一笑，才頷首道：“好。不過你要答應我，將來無論發生了什么，絕不能比我先死。”

她有些疑惑和茫然低看著我，然而只過一瞬便眉開眼笑道：“是”。

我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神色又黯淡下去，搖了搖頭道：“我……沒有名字。”

我握了握她的手，微微一笑：“前塵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后你就叫綠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