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梧隨我在外游歷三年，常常要即時動身，有時才坐下喝一杯茶便要急著趕搭別人的馬車而匆匆上路，早已練就一身萬變不驚的速度，收拾整理的功夫也是極好的。

站在院中舉目四望，昨夜還凌亂地堆在地上的行李家具，現在都已經整理干凈了。仔細一看，這個院子，還真是有一種煙火蒙淡的別致。想來先前的主人，也應該是個清閑雅致的人，院中盤盤株株地種了很多爭妍斗艷的花，現在正值早春，卻已開得花團錦簇，萬紫千紅的很是熱鬧。而這芬芳錦簇中，開得最為燦爛的卻不是那些奇花異卉，而是庭中亭亭立著的紫荊樹，花開滿枝，姹紫嫣紅。有先人曾詠它：“風吹紫荊樹，色與春庭暮”。我以前聽人說，紫荊先花后葉，盛開時更有幾分決絕寂然的味道，世人都道紅花當與綠葉相配，它卻不以為然，硬是爭在結葉之前，把這一生的美麗都綻放開來，仿佛在嘲笑世俗的愚昧。

不知道，原先種下這紫荊樹的主人，是否一如這紫荊般傲然遺世。思及此，我微微一笑，轉身對綠梧說，“我們走吧。”

出門在外，為了方便些，我一向都以男裝打扮。這張風華絕代的臉，要是著女裝，只怕早已被那些權貴子弟強搶多少回了，我身上雖有些法術防身，也三三兩兩地放了些瓶瓶罐罐在身上，然而要是真的跟那些人沖突起來，我雖能保證自己全身而退，卻也難保惹上什么有權勢的人，平白添了不知多少麻煩。雖然不自藻飾，然而穿起男裝來，依然是個翩翩美男子，說不出的俊雅出塵。

走出大門，穿過偏僻的小巷子，便看見了兩旁店鋪林立的街道，門口旗幟隨風招展。

太陽剛剛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大街上卻已經有不少的攤販在長滿綠苔的青石板上路途叫賣，早點鋪里熱氣騰騰的包子剛剛做好，路邊的茶肆酒樓剛開門，店小二邁出門外伸了個懶腰，對著沿途的客人露出廉價的微笑，半人高的孩子背著打過補丁的布袋一邊走一邊搖頭晃腦地背古文，也有站在閣樓上的年輕女子垂著細長的長發，拿著梳子一下一下地輕輕梳理，橋頭走來牽著白馬的年輕俠客，穿著青色長衫，走起路來就像有風帶過。

暖風吹來，街道旁種植的柳樹便徐徐地搖擺起來，柳絮在空中漫天飄蕩，像下起來了一場小小的雪。我伸手接過一片飄到我面前的柳絮，低頭細看了起來。

綠梧在一旁疑惑的說：“公子，這柳絮和別處的有什么不同嗎？”

“沒什么不同。”

“可是公子為何看了這么久？”綠梧疑惑更甚。

“看物及人，只是一種心情罷了。”

過去三年，我常常午夜夢回，恍惚地覺得自己還在迷蹤谷中，沉顏也并不曾離開過我，我依然還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然而每次清醒的時候，卻只是被撕裂得更破碎而已。它讓我明白世事難料，人生如同一場未知的冒險，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也讓我明白活著即需及時行樂，凡事淡薄處之，隨心所向，在這山水畫間，與日月星辰為伴。

前塵種種，雖未曾消散。我也不再執著于此，沉顏總是對的，我并不明白這世間的哀怒苦樂，也不曾真正地看穿人事。這樣的我，就像一幅空白而單調的畫，不能清醒而從容地面對人事。而現在，我早已懂得該如何斂藏眼底的憂傷，也知道微笑才是這人事間最佳的面具。

綠梧低頭想了片刻，卻終是搖了搖頭。

我摸了摸她的頭，淡淡一笑說：“我們先去找家酒樓吃點東西吧。”

沿著長長的街道走去，兩旁的店鋪都才剛開門，路上也只有疏疏朗朗的幾個人。走進一家叫“雁鳴樓”的酒樓，我們便徑自上二樓窗邊坐了下來，下一瞬店堂小二就彎腰湊了前來，臉上露出圓潤的笑容道：“這位客官，您要來點什么？”

我隨便點了些東西，小二便轉身招呼別人去了。

轉頭望向窗外，陽光灑在店鋪上，猶如渡上了一層明亮的金黃色。柳樹斑駁的影子投落下來，暈染開一個一個小點。街道上慢慢的熱鬧起來了，喧囂叫賣聲此起彼伏，酒樓里的客人也陸續多了起來。

一樓的大廳里，戲子搭好了戲臺，開始婉轉地啼唱，聲音珠圓玉潤，字字珠璣，“思今日，想從前，淚容滿面。花樣容，月樣貌，空勞掛念”，“朝也思，暮也想，于今十年。嘆芳魂去何速，如夢如煙”。

戲子唱著才子佳人，正是肝腸寸斷，撕人心肺之時。

我覺得有些口渴，正拿起茶壺想倒一杯水，卻瞧見綠梧乍起耳朵凝神傾聽，神色漸漸凄切起來，眼眶里盈盈地包了一包淚，吸了吸鼻子后，又重新無比專注地投入劇情中，恨不得自己是那主宰生辰的地府閻王，大筆一揮，放那才子歸回人間，最終讓那有情人終成眷屬。

看著綠梧一幅悲痛欲絕的樣子，我拼命地忍住告訴自己不能笑不能笑。卻終究在她又吸了吸鼻子時，忍不住一個趔趄笑了出來。

綠梧眨著淚眼朦朧的眼睛茫然地看著我說：“公子笑什么？”

我忍著不去看她，只好拿起水杯灌了一大口水道：“沒什么，喉嚨癢而已，你繼續。”

見我不再看她，綠梧迷茫地摸了摸腦袋，又轉頭聽起了戲曲。

我閑得無事，眼睛四處轉溜，卻瞧見一個妙齡女子，身穿粉色衣裙，手挽著花籃，頭上插著一朵還沾有清晨露珠的晚山茶，眨眨明動的眼睛對我說：“來一朵晚山茶吧。”

我微微瞇起了眼睛，正待細細打量。

忽然，滿堂都是嘈雜聲，戲子停了下來，頓時人聲鼎沸，人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交頭接耳地往一樓大廳探去。

樓下頓時沖上來十來個彪形大漢，個個手持鋼刀，酒樓老板正欲上前問個究竟，卻被不由分說地死死按在桌上，只得一個勁地大叫：“哎喲喂，救命啊！”

其中一個領頭人模樣的，上前按住他的臉，高聲吼道：“全都不許動！”

這一聲吼下來，整個酒樓頓時靜若寒蟬，眾人俱是臉色蒼白，只道是出門沒看黃歷，竟碰上了這么遭強盜賊子，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去再見家小，又想起方才戲子唱的陰陽相隔之苦，臉上頓時神色凄然。

領頭人轉身看了眾人一眼，目光所及之處，竟都抖了三抖。隨后，他用眼神示意身后人上前。那下面的幾個大漢接到命令，大步向前，開始一桌一桌地細細察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