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剎那，我淚流滿面。沉顏正坐在我身旁，用溫柔的眼神注視著我，一如往昔。我一恢復知覺，才注意到頭也疼得厲害，全身都像散架一般，不能動彈。沉顏的臉上揚起一抹寬慰的笑容，像春風一樣吹拂在四周，麗質天成。

“我睡了多久？”我問他，話一出口，才發現喉嚨也嘶啞得難受，講出的話也吱吱呀呀的聽不清楚。

“你大概是趴在桌上睡，染了風寒，已昏睡了兩日?！?

我驚訝地看著他，沒想到這么一睡竟過了兩日，難怪那夢冗長得沒完沒了了。

沉顏按住我欲起身的肩膀，幫我掖了掖被子，又伸手試了試我額頭的溫度，忽而問我：“頭還疼嗎？”

我心虛地點了點頭，真沒想到這酒喝起來沒什么味道，后勁竟然這么大。

“你先躺著休息會，我給你端碗醒酒湯過來?！背令佌f完，起身就大步流星地往門外走去。

想起自己又讓沉顏擔心了，我心里就油然升起一股羞恥感。都說喝酒誤事，果真不假！

自我懂事后，我就從沒如此大哭過。雖然父母早年就離我而去，然而沉顏無孔不入的關心，也沒讓我感覺分毫的不安。而母親的面容，我也只在沉顏的夢境中見過幾次，在那個夢中我是第一次見到父親，他果然如我想象的像流云般俊逸修長，眼睛明亮如清輝的星辰。鼻子里又泛起酸酸的感覺，我努力地仰起臉，不讓眼淚再掉下來。

我可以允許自己的心小小地開岔，卻不允許這傷口漫無目的地無限擴大。

我跟自己說，風清，你是孤兒，你命里格數如此，不要再掙扎了。

沉顏很快就拿著一碗湯藥回來，看著我喝下后，才又問我：“好些了嗎？”

我微笑著點頭：“你如此細心照顧，我想不好也難?！?

沉顏接過我喝掉的空碗，深深地看著我，眼里有太多的微光流轉，唇角卻漸漸勾勒出淺淡笑容：“好好休息吧。”

我不再多說其他，只是默默地又躺了下來，輕輕瞌上眼睛養神調息。沉顏坐在我旁邊，注視良久，終于輕輕嘆息一聲，復起身離去。

在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有個聲音在說，離開他吧離開他吧。然后，我的眼淚就一顆一顆地掉了下來。

唯有傷痛，不以永傷。

我的病好了后，沉顏就不再像以前一樣教我法術，他帶著我看遍了高山上的日落黃昏，林間景致。夕陽的光輝照在他的臉上，他微微轉過身來，臉上的神情看起來溫暖而憂傷。

他望著頭頂上被夕陽照得蒼黃的飛鳥，問我：“風清，你想過到天上去看看嗎？那里或許是一個很美的國度，開滿了白色的鮮花，無數的亡靈在唱著永不止息的歌?！?

我仿佛看到無數的光芒從他眼睛里迸射出來，斑斑駁駁的光影折射到我的身上，落進我濃墨色的瞳仁中，幾近把我灼傷。

他明明在笑著，可是深切的哀傷卻傳遞到我心里，使我不得不緊緊地拽住他的衣袖，我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我想此刻他的眼中肯定是落滿了飛鳥的影子。

我告訴他：“有你在，去哪里都是好的。”

那一刻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來的不是高興而是冷漠，他說：“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你要知道，比寶劍更鋒利的是人心?！?

我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懼，可是沉顏卻對我笑了起來，像個孩子般，笑容純粹而又明亮，仿佛這天上地下所有的光華都變成晶瑩而潔白的花朵，在他的嘴角徐徐盛開。

冬天很快來臨，迷蹤森里里常年不散的霧氣使空氣更加寒冷。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冰封起來，世界更加安靜了。

沉顏自從說了那些我聽不太懂的話后，就把自己關在了房間里，不再邁出來一步。我把飯菜放在他房門口，等下一頓再去時，卻依然是原來的樣子，分毫未動。我偷偷地戳破窗紙往里面看去，沉顏彎身伏在桌上，不知道在畫些什么，滿頭的白發沒有束起，隨意地披散在肩上，顯得神秘而邪肆。

我在外面叫他，他卻不理。

直到有一天，我沒有再等下去，而是直接用法術卷起地上的落葉，把門整個彈開。沉顏一點也沒有驚訝或者憤怒，他的臉上什么神色都沒有，平淡得好像一切都早已在他掌握之中。我走近他，卻被他設下的結界反彈開，我大聲叫他的名字，雙手敲打在結界上發出藍色的光芒。他終于抬起頭來看我，眼中卻露出迷茫的神色，他抬起頭來的一瞬間，我被震驚得整個人盯在了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那一刻我眼中流露出的恐懼和絕望如同濃烈的烏云一并籠罩下來。被我撞開的門外，突然炸響了一陣陣驚雷，閃電像一匹最迅疾的馬劃破長空，整個天空電光燁燁。在一瞬間的光亮下，我終于清楚地看到了沉顏的臉，皺紋像藤條一樣一圈一圈地盤旋上他的面頰，他像從前一樣對我微笑，嘴角的皺紋卻牽動整張臉就像一朵蒼黃枯萎的菊花。

我只驚得愣在原地，喃喃說道：“為什么……要給自己下彌生咒？”

他抬手破掉結界，走到我面前，伸手拂去我臉上的淚水，他的雙手粗糙而冰冷，聲音蒼涼得如同來著遙遠的天邊：“風清，我總會走到這一天的。不要難過，我會去往一個開滿鮮花的地方，動人的歌聲永不止息。”

他最后一次站在積滿落葉的庭院中央，唱起動人的歌聲。我當然知道，這就是人魚唱晚。

在傳說中人魚是出海人的詛咒，他們上半身美得讓人窒息，下半生卻是長滿了鱗片的冰冷魚尾，他們魅惑人心的歌聲把無數的水手引向了不歸路。而當他們面臨死亡的時候，就會唱出最動人的歌聲，可以引來無數的飛鳥徘徊在他們周圍，海浪奔涌如同最濃烈的火焰。在傳說中，人魚是沒有靈魂的。

我看著沉顏倒在冰冷的雪地上，眼睛閉著，他的下身變成了魚尾，長發沿著飛落的落葉披散開來。我走過去，蹲下來，俯身親吻他的眼睛。

心口尖銳地突然不可抑制地痛了起來，就像有一把鈍鈍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我心上，痛到極致便麻木了。直到雙腳的麻意一點一點襲上四肢百骸，我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世界在我眼前轟塌成一片華麗的廢墟，所有的幸與不幸一起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