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冒著熒藍色無明之焰的龍睛在面前急速放大，這驛前平灘不過僅有三四十丈來寬，又將如何躲避？三人正坐視這巨龍欲將自己吞噬時，卻未料到那莽莽神物卻又似雙目不能視物一般，雖朝三人撲來卻不甚準。當先兩條一撲撞至灘頭邊緣，只聽得一片激嘯，那龍身飛散為一蓬水花，如平地而起一股沖天的噴泉，團團雪片如映日飛云，直將整一面空間都罩上濁浪千朵。然終有一條巨龍分開水光向灘上三人而來，危及面前，已聞萬千細密嘯聲從那龍口中發出，如蠶咬噬桑葉般沙沙作響，又如無數嬰兒磨牙，雖不甚響，卻令人頭心更為發麻。離兒一見勢急，急忙縱來抱起思成，長鞭揮出已掛住龍角。然裴原卻無人可救，被那龍口咬住飛在空間。

兩人掛在龍角上，隨巨龍在空中亂飛，龍須飄舞，眼前白花花一片時而掠過其他飛龍的腹部。俄而又從他龍身中穿過，當即破碎成連天水花。空中像放開了白色的焰花，圈圈層層就如天上栽滿了冰樹。待得將所有飛龍撞碎，兩人恐懼之心稍收，睜開眼只見銀花爆散，又變換為萬峰千壑在腳底游經，時入云層逐日又時近峽江溯流，山河錦繡如丹青長卷般展開把玩，只覺塵世之想盡離身而去，更何處還有人間一切憂患？兩人身動影飛之際，相視而笑一時莫逆于心。

那巨龍在空中不知飛了多久，又往一座山頭扎下，顯見又是眇不識路，將要撞落。水花飛散之前，離兒早就攜著思成從龍頭上躍下，落于峰頂。而那裴原自是慘叫聲中，墜入無底山崖，顯見不得活命了。思成眺望此山狹道曲回無數，突峰懸崖，屢屢而是，又間或百溪暗流，藏于百草芳菲之間，滿山滿野偶閃過波光一點，卻不正是狼回山。再尋那石風寨，卻是山際一座石城，木屋棚戶，左右不過三四百戶人家，人影寥落，又豈能容下數千難民？再細看石城上一面舊旗，雖然仍是凈國九品蓮華的旗號，但城中所見多為西域牧民服色，分明已為禪連國襲取，恐那瀾縣洪災云云亦屬虛構。禪連古國未戰而取邊關，又往來信使絲毫不露痕跡，可見其用心之深。

方才天際遨游之灑脫隨意蕩然無存，思成憂心國將有難，匆匆覓險徑欲下山，離兒覷得一叢荊莽有異狀，欲待叫思成小心，又豈能來得及！

只見針葉叢中陡然升起十數海碗大小的異花，鮮紅如血，十三瓣花瓣其厚如書，偏生有無數藍色瘢痕，一翕一張如有呼吸。花莖遍生銳刺，又如觸手般射出無數黑莖，在空中密布如蛛網將思成緊緊纏繞困住。那黑莖上長有裂口，卻如吮血魔牙將思成體膚咬緊，又覺周身刺痛，如千針所燎之苦。離兒見此狀大驚，揮動長鞭抽打那魔花，那些異花如知疼痛般顫抖著將黑莖收回，藏在荊棘叢中。離兒走去將思成扶著離開那片荊棘之時，仍能見到針葉底下，紅花蠢蠢欲動，只是懼怕離兒手中藤鞭，不敢造次。離開險地后見思成衣襟破碎，身上全是針扎一般的傷口，臉上攏上一層黑氣，雙目發直，甚是恐怖。

“煩，煩離兒姑娘速將我送至凈國任一館驛。在下，在下心中永銘大恩。”

離兒聞思成又叫自己為姑娘，頗為不悅，但見他這般模樣，也不好再呵責。“凈國是什么呀？是不是那座石頭城？”

“不，萬不可去向那邊！只往東，往東……”思成離兒將自己帶往石風寨，落入敵國之手，情急叫了一聲，直覺體內冰火共生，時入火宅，時入冰窟，難受異常，竟自昏了過去。

離兒見思成此狀，不知如何處置。只想以往每每從蛇口救出野兔青蛙，欲待放走，媽媽總言惜生便該救護到底，總為受傷動物采山藥敷扎傷口，等一切行動如常方放歸山野。如今偌大一男子身受無名毒傷，如不送歸家中又如何活命？于是便背著思成，記著他的話，直往東邊而去。

起初二日，思成還有神識，離兒不解凈國何意，只問思成家在哪里，思成昏昏沉沉中只告知“云鴻都城”便又暈厥。離兒一路翻山越嶺，竟是只走荒野，不慣往那人多的官道行走，雖費的時間多些，倒也少了很多關隘盤問的麻煩。偶經田家，這離兒絲毫不知世事，渴了便提起村人水井吊桶仰頭痛飲，餓了身上山果又吃完時，有時竟直接走入村人灶上取食物便吃。好在鄉間民風淳樸，這女孩與人交談天真拙樸，又見她帶了一個病人，倒每添村人資助干糧。只有一次，離兒不懂鄉間行喪，沖了孝子隊伍，數十莊丁包圍，又豈是離兒對手，在藤鞭下吃盡苦頭。

偶在村中寄宿，有村婦愛這女孩一派懵懂，問她背負的可是兄長，她卻搖搖頭道：“離兒沒有哥哥的啦。他要回家，又走不動，離兒只好把他背回家去。”

村婦再問，既非兄長，又是離兒的什么人？離兒側頭，那透明如珠的眼瞳眨得幾下，竟全然想不出該如何回答。只在向晚寂靜，天高星朗，離兒一人捧腮坐在柴門邊上苦思思成究竟是何許人也？想到最后，不由對自己的影子道：“離兒還是不知道他什么人呀。媽媽說外面壞人很多，但他應該不是。他連話都不說，又怎么會騙人呢？不會騙人，又怎么會是壞人呢？”夜深人靜，又豈有人回答這小小女孩，只唯獨鄉間蛙鳴蟲噪，算是知應一兩聲而已。

離兒掩上柴扉，回到屋中。昏黃燈下，思成仍閉目昏睡。離兒輕輕搖搖他衣袖，幽幽道：“離兒相信你了，你可不要騙離兒呀。我希望是媽媽說錯了，不過媽媽一直都是對的，這可怎么辦呀？”見思成睡中仍因痛苦而嘴角微動，不由稍撫思成腮邊。“說不出話就不要說了，你一輩子不騙人才好。好好地睡吧，離兒乖。”雙目所視，盡是以往慈母眷護之情。學媽媽哄自己入睡，但自己又哪里來這般大的一個孩子？于是吃吃笑出聲來，又恐驚醒思成，急掩口不語，又哪知思成意識全無，對身外之事概無所感。當下吹滅燭燈，自去一邊桌上如貓兒般蜷起睡了，竟也不知避忌，與思成獨處暗室而心猶湛然……

在臨清宮數日，舒華日夜不眠，將那玉鉤金針插滿了思成穴道。相思魔花之毒除針石將那熱毒導出之外，又須在散毒之際由灸者貼身引脈，以己體熱護患者散熱之際的冷寒。故舒華一開始只叫回國請火摩御醫，然思成危在旦夕，飛卿蓮嫣關心情切，除自己親身施為，又有何計？

這數日間幽閉深宮，只與病人相處，加之常以身溫暖病人，疲累之極，豈能不花容憔悴。宮外日升月替，又有幾多憐惜之心？

只聞得思成在榻上神識未醒，已略有復原，囈語偶聞，卻來回只是一句：“離兒，我家是在云鴻都城，你與我同去嗎？”

舒華對鏡暫休，聞這囈語如絲，亦不自覺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