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2)
- 不如歸去
- 潛霞
- 2491字
- 2013-05-03 17:06:59
即便隔著大半個皇宮,喧天的鼓樂依然傳到了“凝暉堂”。推開虛掩的宮門、穿過空寂的院落、龔企穆拾級而上,卻見正殿內已有一人負手而立,一動不動地凝望著對面墻上的畫像,身前的香爐里溢出裊裊青煙。
“皇兄!”他的皇兄本就體格瘦削,今日這背影愈加單薄寥落。
“你來了!”龔至昊轉過身來,眼中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那邊不是還沒完嗎?”
“已經行過祝禱之禮了,還留那干什么?人多得很,不差我一個。”他說著走上前撮起三炷香,點燃后沖畫像虔敬地拜了三拜,再把香插進爐里。
“你知道的,年年今日都是我最想她的時候。今天也是她的生辰,這鐘鼓管弦卻并非為她奏響…”龔至昊神情萎頓地低下頭去,“我是不是很沒用?”
“皇兄何出此言?為天下人忍辱負重、含污納垢正是王者所為,珍娘娘定能體會你的苦衷!我的母妃也去得早,可我總覺著她從未遠離,而是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默默注視著我,在我跌倒時悄悄扶把手,當危險臨近時急急喚醒我。珍娘娘也一樣。想想你這些年一次次化險為夷,難道不是她在暗中庇護?死亡帶走了娘親的人,卻帶不走她們的愛;她們今已化作天上的星辰,我們只需一抬眼就能從中汲取力量、溫暖和勇氣。”說到這,龔企穆猛然打住,感覺這話像是在哪聽過。
“真的嗎?”龔至昊抬起眼來,重新凝視畫像:畫中的女子裙裾飛動、淡雅玲瓏,一雙美目似乎蘊藏著無限關懷。“你看,不管我走到哪里,娘親都在看我。”果然,不管從哪個方位看,畫中人都與觀者兩兩相望。“母后,兒臣知道,您會一直在天上看護我、指引我——”
“還有我呢,皇兄!我也會一直在你身旁。”
年輕的帝王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皇弟,后者因為激動兩眼放亮,叫他這么一看,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相信企穆是語出真心,事實上,自打企穆沖進火海去救他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可以依傍的骨肉至親。不過這會他什么也沒說,只重重地拍了拍他兄弟的肩膀。
“走吧,壽宴一會就要開始了。”
二人離開時,龔至昊小心翼翼地帶上宮門,那神情宛如在守護一個嬰兒的美夢。
“見到老三他們幾個了嗎?”
“見到了,還是老樣子。”
“他們都是昨日午后到的?”
“四哥早到了半日,進宮向賢太妃問了安…”
朝賀之后就是大宴群臣,自然又免不了一通喧鬧,裴朵益發覺得倦了,不過還沒完;壽宴結束后,她回宮小憩片刻,換了身衣服來到御花園,這里還候著一批畫師要為她畫像呢。見太后駕到,眾人紛紛跪倒。
“諸位卿家平身。本宮今年壽辰適逢國畫院院首一職換屆選舉,皇上的意思是讓哀家定奪,所以今日畫像,既是為本宮賀壽,也是展示各位的畫技,望諸位全力以赴。”
聽完太后的開場白,在場的畫師紛紛擺開陣勢,潤筆、研磨、調色,依個人習慣或坐或立。裴朵見今日前來角逐院首一職的有十多個人,多是些上了歲數的老面孔,只一位年輕人,二十來歲,清逸俊秀,見之忘俗。
“那便是顏府公子嗎?”裴朵側向身邊的薛清。
“是顏士淳的義子顏安然,好像最近才認的,不過聽說畫工了得,盡得其真傳。”
“哦?!”
其他人已經動筆了,安然卻有些心不在焉。她如今置身于湖心島的“倚鳳亭”前,周遭花木蔥蘢,遠處波光瀲滟,只這一處就比顏府花園大了不知幾倍。她感覺自己駛入了生活的快車道,變數一個接著一個,如同高速路上撲面而來的風景,令人應接不暇。幾天前,少爺終于回府了,不等卸下一身風塵就去偏院找她。原來前段時間姑母病重,他趕去探視,本以為來回不過數日,熟料卻被一再挽留,他不忍拂了長輩的意思,歸期便一推再推。聽他這么一說,安然心中頗覺虧欠,果然是她妄加揣測老爺了。盡管已經改口叫顏士淳“義父”,她還是不大習慣這個新稱謂,私下里更愿意叫他“老爺”。她把自己身份轉變的消息告訴少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今后他們便是兄弟了,本以為他會很開心,誰知他竟一言不發,無半分喜色。接下來的幾天,顏淵旻還是將自己埋在書房里,安然大部分時間卻呆在“瀚章樓”,見面的機會反倒無多。直到昨日清晨,不知是吃壞了什么東西,顏淵旻開始上吐下瀉,請大夫瞧了也不見好,老爺又急又怒,闔府上下俱是寢食難安。安然也很著急,她知道少爺第二日要替顏府出賽,可一天折騰下來,人都清減了一圈,怕是連捉筆的力氣都沒有了,但她做夢也沒想到老爺會讓她代為參賽。
“安然,”傍晚時分,顏士淳將她喚至書房,“可知房里這塊匾額的來歷?”
安然抬頭看著“妙筆丹青畫壇圣手”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搖了搖頭。老爺是怎么了,還有閑情逸致討論這事?
“我顏家世代以筆墨相傳,在書畫界享有盛譽。當初太祖父剛過雙十之年便在皇家畫賽中折桂,技驚四座、名動京城,文德帝親手書寫了這面匾額賜予顏家;之后又有好幾位先祖供職甚至問鼎畫院。明日比試,為父志在必得,不是為了爭一官半職,而是為了捍衛和傳承家族的榮譽。你明白嗎?”
安然尚在嘀咕太祖是爺爺的爺爺還是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聽顏士淳這樣問,趕緊正色道,“明白。”
“為父這兩年身體大不如前,本打算讓淵旻代為參賽,怎奈他突然病倒,難不成上天故意考驗我顏家?”他停頓片刻,見安然沒有接話的意思,便繼續說道,“如今只有讓你代表顏府參賽,你以為如何?”
安然一臉錯愕地抬起頭來,卻對上顏士淳那滿含期待的目光。“我,我——”她定了定神,“義父厚愛,安然感激不盡,惟恐自己學藝不精,深負重托。”倒不是對自己沒信心,在學校時大大小小的比賽她見得多了,通常是只要她參賽,第一名人選便不作他想,然而這次不同。皇家選拔,參賽者個個都是高手,加上剛才顏老爺回顧了一遍家族榮耀史,又說此一役志在必得,萬一她失手了呢?莫不是不成功便成仁?壓力山大喲!
“你只管放手去畫便是,其他毋需多慮。國畫院那些老朽不足懼的…”
多說無益,且去一戰。她心里其實還蠻雀躍的,可今早臨出門時,卻見少爺慘白著一張臉,由小四扶著勉強來為她送行。他表情凝重,還隱隱透著憂思。“今日皇宮比試,你只需應付了事,莫去爭什么頭名,記住我說的話!”他在她耳邊如是低語。
為什么?難不成他怕我一旦勝出便影響到他在老爺心中的分量?安然拍了自己一巴掌,少爺不是那樣的人,他肯定有他的道理。可今日這畫要如何畫才好呢?一邊是老爺的殷殷重托和顏家的榮譽,一邊是少爺的傾心相待和她對他全全的信任——兩種念頭在她腦海中交火,弄得她頭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