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非常清楚父親那一代人的思想觀念，他們從小崇拜的就是岳飛和楊家將，岳元帥和楊令公的忠君報國影響了幾代人，但是，我實在搞不明白，父親那么一個政治立場堅定的人為啥到了關鍵時刻卻選擇了家庭，而且是義無返顧。

此時，病房里非常靜謐，靜謐的能清晰地聽到父親不規則的心跳。我緊緊地攥住父親長滿老年斑的手，一臉矛盾地看著父親，其實有些問號在我腦子里因為儲存的太久，已經變成了一種不可觸摸的疼痛，每一想起就會錐心地難受。

父親見我不言聲，扭過臉看著我，非常憐愛地沖我笑了笑，伸手揪一下我的鼻子。這個動作立刻就把我帶回了童年，記得小時候，父親每次回老家看到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揪鼻子，然后就是抱起來轉圈兒。及至我長大了，成家立業當了孩子媽媽，父親高興時仍然會情不自禁揪我的鼻子，而沒當此時，我總會孩子氣兒地給父親一個擁抱，或者撒撒嬌，可是此刻，我只想哭。

父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重重，當即樂呵呵地說：“傻丫頭，快別這么凄凄慘慘戚戚的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大自然的規律，就像那花草開花打籽以后就枯萎了，第二年還會開花，這人也是一樣，老人們要是都不走，地球裝不下不說，年輕人哪就長起來了？況且我都快奔八十歲了，已經算高壽了。這幾天我睡不著覺從一頭算了算，當年跟我一塊兒當八路軍的百八十口子，已經沒剩下幾個活著的了，我領了這么多年離休費，還看到了國家的改革開放，我太知足了，只是……”

父親說到這里，忽然收斂笑容，面色凝重地望著我，欲言又止。我知道父親一定是有話要說，不禁心中一顫，緊張地問：“只是什么？”

“我就是不放心你媽。”

聽父親說到我的母親，我頓時如鯁在喉，當即打著哈哈說：“呵呵，我媽那么強勢，還用別人惦記么？”

“嗨——”

父親長嘆一聲，目光隨之暗淡下來，接著再次拉住我的手使勁兒攥一下，然后松開手輕輕摸挲著我的手背，幽幽地說：“丫頭哇，這么多年了，你還是不能原諒你媽么？”

“爸。”

我輕呼一聲，心中的苦水再次發酵，變成眼淚蓄滿眼眶。

父親抬手抹掉我臉上的淚珠，柔柔地看著我說：“閨女呀，你太不了解你媽了，她雖然外表冷酷無情，可心始終是熱的，尤其是對你。”

“是么？我咋就沒感覺出來呢？”

我挪揄地笑了笑，接著說：“人都說母愛是無私的是甜蜜的，可我長這么大從來就都沒嘗到過是個啥滋味呢，小時候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吊在媽媽脖子上撒嬌兒，我只能躲在大樹后頭眼熱兒的咬手指頭；長大后，看到同齡人挎著媽媽的胳膊趕集上店扯花布做新衣，我只能看著奶奶戴著老花鏡把哥哥穿剩下的衣服改造后給我穿；及至我結婚生子，仍然是自己拉扯著孩子上下班，我媽何曾管過我，體諒過我？”

“閨女，別說了。老爸知道你心里的苦，心里的怨，可是你知道你媽為啥變成這樣的么？都是因為你啊！”

“因為我？！”

我愕然了。

從小到大，母親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符號，一個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吃苦受累的符號，在我十二歲之前，我甚至連母親長得啥樣兒都說不上來。記得有一年，臺灣的一部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風靡大陸，單位發了電影票，工會主席說：“看這個片子必須帶足夠的紙巾，那個孩子太可憐了。”

我拿著電影票無動于衷，心說，難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可憐的孩子么？我的媽媽可是從來都沒愛過我。

等進了電影院，電影開演以后，響起了主題歌《世上只有媽媽好》，看著那個跟著單身母親過日子的小男孩，我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個小男孩雖然可憐但起碼有媽媽陪伴在身邊，病了有媽媽為他求醫找藥燒香拜佛祈禱，可我呢？

聽著整個劇場里一片抽泣之聲，電影沒放完我就煩躁地起身離開了，心中滿是莫名的悲哀。

此時此刻，聽我那即將告別人世的父親說起我的母親，我立刻就想起了自己這輩子缺失的母愛，父親竟然說母親是因為我才變得冷酷無情的，這不是笑話么？

“閨女呀，你還記得你那個死去的妹妹么？”

“那還忘得了，那不是我媽的心尖子么？”

“閨女呀，其實所有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哇，根本就沒有心尖子肺尖子之分，當年，你媽是為了給你找一條活路才想把你過繼出去的，特別是你妹妹死后，你媽徹底絕望了。”

父親說到這里，喉頭有點發哽，痛苦地閉上眼睛，兩顆碩大的淚珠悄然爬出眼角滴落到腮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