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記憶當中,父親始終就是我心中的偶像。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奶奶給我講的最多的就是父親的故事。講我父親十四歲就偷偷地從家里跑出去跟著大伯當八路軍;講我父親生性好強,從來不甘人后,干啥都要干到最好;講我父親十五歲那年在部隊當衛生員,在戰場上一個人看護十幾個傷員,后來被鬼子給發現了,一幫鬼子兵包圍上來,我父親不會使手榴彈,拉開導火索一捆子都扔了出去,結果炸死幾個鬼子以后,自個兒也被炸暈了,至今身上還有一塊彈片沒取出來呢……
可以說,父親的故事伴隨了我整個童年,我甚至時常依偎在奶奶懷里說,啥時候再打仗,我也要像父親一樣上前線殺敵人,當戰斗英雄。
每逢這個時候奶奶就笑,奶奶說:“其實,你爸當八路軍也是偷著走的。”
我爺爺是個教書先生,一輩子跟孩子打交道,奶奶說,我爺爺教過的學生有許多都當了大官,還有的到國外留洋。在爺爺的教書生涯中,多調皮搗蛋的孩子到我爺爺跟前都乖乖地聽話,好好地念書,可唯獨沒管得住我的父親。因為,我父親十四歲那年就瞞著爺爺偷偷地當了八路軍。
那是一九四零年的冬天,我那當八路軍團長的大伯行軍路過我們村,在家里吃了一頓飯。
那時候,我父親正在爺爺教書的小學校里讀書,我大伯和姑姑都參加八路軍打日本鬼子去了,我父親在家里是老疙瘩。爺爺和奶奶早就商量好了,三個孩子兩個大的都當了八路軍,這個老疙瘩說啥也不能再走遠了,就留在身邊。其實,兩位老人心里邊都明鏡兒似的,戰場上槍子兒可不長眼睛,這人只要參了軍就等于把腦袋別在了褲腰帶上,一家過日子起碼兒得留一條根吶,所以,我爺爺打定主意要把這個老兒子留在身邊,而且一定要讓他從文。也是因為這個,我父親從小就被爺爺管得特別緊,四歲就開始教他讀書識字,七歲就跟著爺爺到學校正式上學,每天除去讀書就是寫字做文章,根本就不讓他接觸外面的世界。
可是,在那個戰亂年代,日本鬼子和八路軍游擊隊三天兩頭交火,學校根本就不能正常上課。正在這時候,爺爺的一個學生當了我們村的民兵隊長,組織村里的孩子們參加兒童團,讓我父親當了兒童團的團長。
我父親當了兒童團長以后,家里再也呆不住了,每天扛著紅纓槍帶著一幫孩子站崗放哨,看見鬼子來了就敲鑼通知鄉親們快跑,告訴民兵們趕緊抄家伙準備戰斗。爺爺奶奶見狀,心里非常著急,眼看著家里兩個大的都上戰場了,這老疙瘩再出點啥事兒,這日子還有法兒過么?于是,就把我父親鎖在屋里讓他專心讀書寫文章,把他的紅纓槍也扔到了房頂上。
我父親見我爺爺奶奶不讓他出家,就絕食抗議,把書本都撕了然后順著后窗戶扔到了后院墻根兒底下,還嚇唬我奶奶說:“你們再不讓我出去,我就上吊抹脖子,不活著了?!?
我奶奶心疼老兒子,就跟我爺爺求情:“他爸,還是放了孩子吧,他在村里當兒童團長又不是上戰場,咱這樣兒硬掐把著他,別把孩子給憋悶壞嘍。”
我爺爺說:“不行,別忘了咱家里就剩下這一個老兒子了,他真要再有個三長兩短的,咱家可就絕……”
我奶奶生怕我爺爺說出那不吉利的話來,趕緊接過話茬兒說:“好,好,你愛咋地咋地吧,就當我啥也沒說?!?
說完,捂著臉跑到一邊兒抹眼淚去了。
恰在這時候,我大伯帶著幾個戰士進來了。
見久已不回家大兒子回來了,我爺爺趕緊張羅著殺雞,我奶奶則立馬刷鍋淘米做飯,同時不忘把老兒子放出來跟大哥見面。
我父親就在那一刻粘上了大伯,哥倆一見面就歡天喜地聊了起來,大伯見我父親已經完小畢業,且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就想讓我父親跟他一起到部隊當文書。我父親一聽上部隊,立刻把臉笑成了一朵花兒,拉著大伯就要走。大伯不知道我爺爺要留住老兒子的想法,當即答應我父親,吃完飯就讓他跟隨大部隊上前線。
誰知,吃飯的時候,我爺爺把自己的打算原原本本都告訴了大伯。大伯聽罷,沉吟片刻,也同意了我爺爺的想法。這可急壞了一心要參軍的我父親,但是,他并沒表現出來,而是若無其事地該吃飯吃飯,該喝湯喝湯。因為,他知道大伯他們要走的話都是在天黑以后才行動,所以,吃完飯他裝成很聽話的很乖巧的樣子跟大伯說了一會兒話,就到自己屋里看書寫字去了。我爺爺奶奶見他這么乖,還以為是我大伯把思想工作給他做通了呢,也就沒再理會。
天黑以后,大伯和那幾個戰士打點行裝準備出發了,臨出門,大伯見我父親已經吹燈睡覺,就沒再驚動他,跟我爺爺奶奶告別后,幾個人悄沒聲兒開門走了出去。
出了村子,大伯他們很快就與大部隊會合,開始了急行軍。經過一宿的奔波,快天亮的時候,部隊來到了一個小山村,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戰士們一撥兒一撥兒地都分散住進了老鄉家,可分到最后,在行軍的隊伍后面卻發現了一個走路跟頭趔趄,扛著紅纓槍的半大孩子!
這是誰家的孩子跟來了?
大家伙兒立刻就炸了營,七嘴八舌議論起來。立刻就有人報告了首長,不一會兒,營長來了,一見面就大聲嚷嚷起來:“哎呀,這不是咱們陳團長的弟弟么?你咋跟來了?”
我父親也認出了那個營長,當即撲上去拉住對方的手說:“營長大哥,我要當八路軍上前線打鬼子。”
營長一見我父親那滿臉的孩子氣,立刻就笑了:“小弟呀,就你這小樣兒,往那兒一站都還沒有槍高呢,也想打鬼子?”
我父親一聽這話立刻不樂意了,當即反駁道:“金剛鉆雖小可以降瓷器,大肥豬倒是壯只能殺肉吃,你咋就看我個兒小不能打鬼子呢,真要到了戰場上沒準兒我就是戰斗英雄呢?!?
“你……”
營長被我父親一席話給問住了,再加上部隊這一宿已經走出來一百多里地,孩子已經累成了這個樣子,真要讓他回去已經不可能了。于是,當即決定把我父親留了下來,分配到衛生隊當了衛生員。
我的父親就這樣參加了八路軍,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妞妞,又想啥呢?怎么不說話了?”
父親不知啥時候又醒了,目光柔柔地看著我,特像年輕的母親看著自己初生的嬰兒,我被看得有點兒發毛,我知道父親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可我心里還有那么多的問號,一直想問又不敢問憋得難受,嘴里情不自禁冒出來一句:“爸,您當年被整的那么慘,心里就沒有一點兒恨么?”
父親笑了,柔柔地說:“我干嘛要恨?”
看著父親的笑臉,我一時語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