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老鴰，

黑黝黝，

俺到外婆家住一秋，

外婆看見哈哈笑，

妗子看見沒眼瞅。

妗子妗子你別瞅，

豌豆開花俺就走。

……

“哎呀，狗剩子回來了。”頭高峰老婆聽見小兒子的聲音，急急地迎上去。“你不是說在外婆家多住兩天嗎，咋可就回來了？”

“你沒聽我唱，妗子看見沒眼瞅嗎！”

“胡說！看不打爛你的嘴。”

“好好好，媽，你看！”狗剩子從背后拿出一塊豬大腿，“實話給你說吧，俺舅家的豬死了，怕放壞，叫我趕緊送回來一塊。”

“我這兒還有一桶魚，去！叫你幾個叔來，我們好好痛快一下。”頭高峰指派狗剩子。

大海碗里盛著蘿卜干兌豬肉，干炸焦魚，高得快挨住鼻子尖。

在座的每人一大碗黃酒下肚，頭高峰把白酒擺上了桌。

“老二，你執酒，大哥我跟弟兄們來幾圈。”

一定升啊！

弟兄倆好啊！

五魁首哇——

八抬你坐！

“哥們兒，再喝我就不行了，咱們說說話吧。”頭高旺醉眼朦朧地說。

“咚”老四頭高壯一腳下去，一條黑狗“汪唧汪唧”叫著跑開了。“錢家的狗一聞到誰家有好吃的味兒就吮上來，真他媽煩人！”

“說起錢家，老子就有氣！三哥，錢明遠一當上支書，就罷你的官，就攆你到幾百里外去吃風喝沫，錢明先也刺刺棱棱只想整個人，硬是咱人多勢眾，他鱉娃不敢，要不是啊……”

“老五說得對，要不是啊，他非要把咱往死里整！”老二頭高大接住話茬說，“地球轉二十四個圈，還得打頭轉，這不，權又回到咱手上了，老三，你說咱咋報仇雪恨吧。”

“咱們這一回要文整，不要武整，咱整了他們，也叫他們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老三，你說我這個想法好不好？”老大頭高峰說。

頭高滿點點頭，“大哥的想法很好。俗話說，是官刁死民，磨道里找驢踢殼，還能找不著？二哥，你放心好了，機會多的是，只要一遇到，我就狠狠地收拾他們。”

五魁首哇——

八抬你坐！

一定升啊！

五兄弟的劃拳聲，又在夜晚靜謐的村莊中響開了。

四頭高滿整治錢明遠

“秋寶，你識文斷字，帶專業組到錢明遠家挖沼氣池去！”

“不去！”

“為啥？”

“不為啥。”

“好，你不去算了，高顯，你去！等有空了，再跟你丁秋寶算帳。老子就不信你這小胳膊能犟過我這粗大腿。”

大黑豬滾圓著肚子，懶懶地躺在廚房門前。白色的淺灰色的深藍色的鴿子，或呼朋引伴嬉戲于房頂屋檐，或成群結隊飛進飛出。青枝綠葉間重疊著粉紅的月季花，蕩漾的初夏的風里濃郁著夾竹桃的清香味。頭高顯帶著人馬走進錢明遠的院子里。

“你……你們干啥呀？”錢明遠的老婆笑笑地問。

“我們來挖沼氣池。”

“等明遠回來，你們再挖吧。”錢明遠老婆怔了怔，用圍裙擦一把濕淋淋的手，就慌慌張張到大隊農科所找錢明遠去了。

沒等錢明遠回來，頭高顯等人已挖開了。

錢明遠到家一看，塵煙滾滾，盆破花殘，不由得怒火中燒：

“誰叫你們來挖的？”

“隊長。”

“你們把他叫來，說好了再挖，說不好，你們就挖不成！”

“想叫你去叫，我們這是執行命令！”頭高顯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挖。

“挖不成！”錢明遠老婆奪過頭高顯手中的镢頭，扔得遠遠的。而后一屁股坐在挖開的土坑里。

“錢明遠，你是吃了豹子膽，還是不知道馬王爺三只眼，上級的命令咋就你敢違抗不遵？”被頭高顯叫來的頭高滿，指鼻子摳眼地質問錢明遠。

“你少拿大帽子壓人。我問你，你是隊長，你咋不帶頭在你宅子上先挖呢！”

“你是誰呀，你是支書？呸！你是我領導下的一個社員，有資格問的是我，你還是站好聽著吧！”

自尊心、人格被揉搓得稀爛的錢明遠，理智的大堤崩潰了。激怒的浪潮像脫韁的野馬，狂奔在錢明遠的臉上身上。

公社司法所所長冰冷著臉，看看頭高滿身上的青紫，臉上的血道，慢吞吞地說：“講講經過吧。”

頭高滿動著嘴頭，司法所長動著筆頭，頭高滿講完，司法所長記完。

“你先回去，等我調查取證后再做處理吧。”

錢明遠也跑到公社，他通過公社所在地的一個同學，于夜色沉沉的晚上把司法所長請到館子里。

“胡所長，這就是頭家大隊前任支書錢明遠。明遠，這是剛調來的胡所長。”

錢明遠趕緊笑臉相迎，請胡所長坐于桌子的上位，又是遞煙又是倒茶。酒敬三盅，枚來五道，錢明遠把話切入正題。胡所長瞇縫著眼邊喝邊聽，聽到后來，他抬抬眼皮說：“修沼氣這件事，縣里張書記親自抓，公社寇書記親自抓，都是一把手啊！你看這事兒重要不重要？”

錢明遠倒吸一口涼氣，臉苦楚得越來越小。

胡所長抬抬眼皮又瞅瞅錢明遠，“你這不是在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屁股上搔癢嗎！至于頭高滿在誰家挖，什么時間挖，那只是個工作方法問題，即使你不滿意，也不能明著來，你現在明著來了，人家要往上告，弄不好判你個三年五載，恐怕也沒多大問題吧！”

錢明遠臉色蠟黃，冷汗直冒。

“胡所長，這事兒咋著也不能弄到判刑的地步，你無論如何多操操心吧！”錢明遠的同學笑著，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五十元錢和兩條煙，雙手捧著放在胡所長面前。

胡所長又抬起眼皮瞅瞅，清清嗓子說：“這事兒宜緩不宜急，拖拖再說吧。”

錢明遠的同學還要再說什么，錢明遠踩踩他的腳不讓他說。因為已有些從政經驗的他，知道“拖拖”的潛臺詞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過，這一次只要大事化小，他就心滿意足了。

頭高滿雖受點兒皮肉之苦，可他的心里是高興的。憑直覺，這一次不管咋著錢明遠也要受到處置。因為起房蓋屋，挖窯修墳，無論城鄉都是至關重要的大事，對農村來說尤其如此。有上述事項的人家，事先都要請風水先生看看，是否動得，如何動，啥時候動。即使不信的人家，在從眾心理的驅使下，也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因此，上級為順利修建沼氣池，三令五申：對阻撓者一定嚴厲打擊，決不遷就姑息。頭高滿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他知道對錢明遠進行突然襲擊，來不及深思熟慮的錢明遠，會撫今追昔，浮想聯翩，大打出手。事情的發展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當頭高顯要出手反擊時，他用眼色制止了他。挨打恰到好處，他掙脫掉錢明遠的撕扯，跑到公社，來了個先聲奪人。

遺憾的是秋寶沒有聽從他的指揮，致使他的丁秋寶結怨于錢明遠在前，他收拾錢明遠于后的計謀，沒有完全得逞。丁秋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但他畢竟是牛犢，終究有一天，他是要被我這只老虎吃掉的。

過了半個月，頭高滿去找胡所長，胡所長冰冷著臉，“甭著急，還沒調查完呢！”

又過十五天，頭高滿再去找胡所長，胡所長仍冰冷著臉，“快了，等我給黨委匯報了，就給你個結果。”

麥，收割了。場，打完了。糧食，入倉了。頭高滿還沒得個結果。這一天他喝點兒酒，臉紅脖子粗地去找胡所長，胡所長抬抬眼皮看看他，冷冰冰地說：“挖沼氣池是對的，可你應該先給人家打個招呼啊！你不打招呼罷了，可你不應該在人家擋住時說話那么噎人。那明明是欺負人嗎！人血一般紅，你想，人家能不揍你？”

龍靠大海虎靠山，火往上冒的頭高滿，想想不在自己那十八畝地頭，就拿哭做笑，“胡所長，你說得對，你說咋辦吧。”

“不是我說咋辦，是理說咋辦，法說咋辦。按理按法，他有錯，你也有錯。不過，你的錯小些，他的錯大些。據此，拘留錢明遠十天，讓他反省反省，并罰他五十圓給你做補償。”

頭高滿一聽，猜想這里面一定有貓膩，不然不會處罰得這樣輕。他想說什么，但看看胡所長的滿頭白發，皺紋縱橫的臉膛，知道自己跟這個飽經風霜，老于世故的官僚斗法，是不會有啥甜頭的。“哎！咱這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無處訴。好在堤外損失還能堤內補。”這樣想著，他就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