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寶畢業(yè)的第二天，頭高滿見到秋寶，虎著臉說：“你明個兒到勞力組干活去！”

勞力組干的活是往留著種秋的地里送糞。拉著千把斤重量車子的秋寶，慢慢地移動在多天沒下雨，而浮灰能漫腳踝的土地上。在虛虛的大田里，從摸爬滾打練出來的青壯漢子們，呼天喚地伴著浹背汗流，把糞送到各自的責任區(qū)。秋寶的車子在大田里像被咬住似的，任他脊背躬得高高，任他臉色憋得發(fā)青，那車子也沒移動分毫。卸了車的頭高顯從秋寶身邊走過，秋寶說：“高顯哥，幫我推一下吧。”頭高顯瞅瞅，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日你姐，我就不信整不上來！”氣血上涌的秋寶，開始拼了命地往前拱。

突然，車子猛地一輕。秋寶扭頭一看，是錢明先在幫他。秋寶笑笑，算是感謝他。

下一趟秋寶拉的還是那么多。到地頭，他卸下一部分，把留在車子上的土糞先拉到目的地，而后再來拉卸在地頭的土糞。這樣一來雖不需要別人幫忙了，可送糞的速度卻明顯慢下來：當天任務(wù)人家已經(jīng)完成，而秋寶才完成三分之一。

穿過云層的月亮，圓圓的甜甜的，是少婦美麗豐盈的臉。她的光柔柔的均勻地撒在一小隊的會場上。

頭高滿身站高臺，一手卡腰，聲色俱厲地說：“季節(jié)不等人，為奪取秋季豐收，咱隊男工婦女都是小四輪下河灘——惡整冒黑煙。特別是往種秋莊稼地里送糞的男勞力組，百分之九十九地完成了任務(wù)，有的超額完成了任務(wù)，惟獨丁秋寶落在別人的屁股后，給男勞力組扯了腿抹了黑。到啥山唱啥歌，你丁秋寶現(xiàn)在已不是課堂里的洋學生，而是頭家大隊一小隊的泥腿子，說話做事就得按泥腿子的規(guī)矩辦！分給你的任務(wù)，哪怕你爬著挪著也得完成。不然，你不但得不到一分，還要受到狠狠地處罰！”

秋寶知道大權(quán)在握的頭高滿，在別的事情上可以說了都不算，在收拾外戶的事上，他說了是一定要算的。會議結(jié)束，秋寶拉上架子車，一趟一趟地去完成他的任務(wù)。

“哇——哇，咯哇，咯哇……”

“妮餓了，你趕緊起來給她和奶粉。”夏桃蹬蹬熟睡的夏寶。

夏寶在自己住的屋子里，找了二十四個旮旯也沒找到奶粉。

“和好了快端上來！”夏桃催促。

“找都沒找到，哪可和好了。”秋寶沒好氣地應(yīng)答。

“豬腦子，奶粉放在秋寶住的房間里，你咋能找得著！”

夏寶躡手躡腳走到秋寶的房間找著奶粉，出來的時候聽不到一點兒動靜，拐回去看看秋寶睡的床，被子疊得好好的，摸摸沒一點兒熱氣。他加緊步伐，走到夏桃跟兒，“奶粉你和吧，我趕緊找秋寶去。”

青色的天空，懸掛著西斜的圓月。

向東延伸的土路上，有一幅剪影：架子車上，隆起高高的一堆，堆上斜插著一把鐵锨，锨把像不倒的旗桿。車子把內(nèi)，一個身子前傾的人，緩慢而有力的前進著。

夏寶攔住秋寶，氣喘吁吁地說：“秋寶……秋寶……我的好兄弟，你不能這樣，你歲數(shù)小，你沒干過活，你這樣下去再……再……再落個跟哥一樣的身子骨，那咱家就完了啊！”

“那你說咋辦？”秋寶停下來，抹一把臉上的汗。

“俗話說，能大能小是條龍，光大不小是條蟲。張良給人穿過鞋，韓信鉆過人家的襠，后來韓信出將，張良入相，兩人都干出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業(yè)，青史上有名，老百姓中間有聲……”

“二哥，你說的意思我明白，可我不是張良，也不是韓信，即使我是張良、韓信，頭高滿也不是讓張良穿鞋的黃石公，也不是那個讓韓信鉆褲襠的流氓無賴啊！”秋寶說完，又拉起架子車緩慢而有力的前進了。

“哎！你不去求情，只有我去給你求情了。”

“高滿哥，秋寶本打算來向你說道說道求求情，可他歲數(shù)小，沒見過世面，剛要走時，那腿就怯得邁不起來了，”夏寶瞅瞅頭高滿的臉，頭高滿的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的笑。“所以，我……我就來了。”

“你弟兄們都是些死驢毬頂墻根的貨，就你看著還活絡(luò)些，那就把你當作“可教子女”吧！至于其他，你就不要說了，即使說了，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說。”

“可是……可是……”

“可是，可是毬里可是！”

“好，好，好！我記住了！我記住了！”夏寶佝僂著腰，怯怯地退下。

秀姑抖抖地撫摩著秋寶布滿血泡的手，心疼地看著秋寶形銷骨立的臉，抽泣著說：“你改變不了這種局面，難道連適應(yīng)這種局面也不會嗎？”

秋寶一把推過秀姑，抓過紙筆，狂飆突進地寫道：

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

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

一個聲音高叫著：

——爬出來啊，給你自由！

我渴望著自由，但也深知道

人的軀體哪能由狗的洞子爬出！

我只期待著，那一天

地下的火沖騰，

把這活棺材和我一起燒掉，

我應(yīng)該在烈火和熱血中

得到永生。

看完秋寶寫的東西，秀姑想，秋寶是個砸不扁折不彎揉不爛，有囊有氣的血性男子漢，這樣的男子漢，做事沒有不成功的。可像秋寶這樣的人往往毀于小人之手。商紂王時的比干，南宋時的岳飛，明崇禎時的袁崇煥，無不如此。秀姑擦擦鼻尖冒出的汗，心里說，我必須得保護他，我不保護他，他一定會死在頭家人的手里。

“秋寶，你爭囊氣是對的，可你這樣的爭法爭到底也爭不出個啥名堂。因為你這只是小囊氣，而不是大囊氣。”

“誰說我只爭小囊氣而不爭大囊氣？你沒見我借了唐詩宋詞，好些我現(xiàn)在已能背誦了。”

“那你給我背一個！”秀姑驚喜地說。

“好，我給你背首李清照的詩吧。”

生當做人杰，

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

不肯過江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