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摩托車，望著環繞凹凸村奔流不息的黑牛河，焦灼的心一下就清靜下來。踏著夜色，嗅著水草散發出來的清新氣息，我向村里奔去。夜幕下，凹凸村靜靜地熟睡著，如嬰兒臥在母親懷里般恬靜，安詳，憨態可掬。

離家越來越近，我的腳好似脫離了身體，肆意地奔跑起來。聞到了門前柿子的清香氣，“奶奶，我回來了！”

轉過彎兒，燈，我家的燈，那片燈光從奶奶的房間里射出來，灑落在前院高高的柿子樹上。奔至前院大門前，我的眼里已是潮水洶涌。門，虛掩著。

進了屋，我急不可耐推開了奶奶屋的朱紅小門，一時呆住了。

翠翠揉著惺忪的大眼睛正從床上爬起來。雯雯正在酣睡中。

我懵懵懂懂地踱進了屋，一時摸不著頭腦。翠翠對著我，柔弱地叫了一聲。

翠翠：琬兒姐。

我：翠翠……你，你和雯雯咋在這兒？

翠翠：奶奶說，要給你和琬曦姐姐留著門。

此時，我的眼眶再也阻擋不住那激流涌動的淚潮，淚水沖開閘門，肆意奔流。我跌坐在床上，除了眼淚，只有沉默。

雯雯被驚醒，她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呆呆地望著眼前一切。

翠翠和雯雯是村里劉嬸家的雙胞胎姐妹，八年前，翠翠比雯雯早從娘肚里出來三分鐘，便當了姐姐。劉嬸和劉叔常年在外打工，翠翠、雯雯和瞎眼的爺爺在一起過日子。

雯雯終于清醒過來，她坐了起來，撲閃著生動的大眼睛，一字一頓地呢喃著。

雯雯：奶——奶——不——在——了——

這時，內心的痛苦如決堤的洪流向我沖擊而來，我被撲打在床上，頓時失了聲，呢喃著“奶奶……”拱著腰，整個身子哆嗦的厲害，像一條被海嘯沖上岸的魚，垂死掙扎。

翠翠：琬兒姐，你不要這樣……你再這樣，我們……我們……

我不得不抬起了頭，因為翠翠和雯雯早已哭成了兩尊小淚人。四朵淚花花的眸子與我相對，剎時，溫暖和疼惜之情在我心里悄然滋生。我向她們移去，她們向我迎來。三個人就這樣相擁到天明。

奶奶下葬之事，是村里一群孩子集資，大人操辦完成的。這群孩子是凹凸村的留守兒童，奶奶生前不知傾注了多少心血在他們身上，自從妹妹和我考上大學離家后，這些孩子就成了奶奶的孩子。翠翠告訴我，奶奶離世前一度病的很重，但我和妹妹卻毫無所知，一直以為自己的奶奶健健康康地活著，為我們留著門，守著燈，隨時迎接孫女們的歸來。

我恨我！就是進十八層地獄，也難以洗脫自己的罪。

第二天，波燕姐來到我家。她拿出兩樣東西放到我手上。

波燕姐：琬兒，這是奶奶留給你和琬曦的。

打開那個厚厚的紅布包，瞬間，我的眼睛濡濕成一片，但我強忍著不讓眼睛放縱它的淚水。抬起頭，我用淚眼疑問波燕姐“這是咋回事？”

波燕姐：你每個月遞給奶奶的錢，她一分錢都沒花，全攢了起來。你也知道，奶奶一直做刺繡，她干起活兒來，咱村里哪個女人能趕上？這不，除去她給村里那些孩子們的花哨，就都在這兒了。

我顫著手，打開了另一樣東西——一張紙，上面的字雖然有點拙，但挺俊秀。

波燕姐：奶奶重病時，她說，翠翠在一旁記下來的。

我的耳邊早已響起奶奶那柔軟似水的聲音：

琬兒、琬曦：

奶奶要走了，你們倆都要好好的，這樣奶奶才能放下心來。

有一件事，多年來一直窩在我的心里頭，到這個時候了，奶奶覺的應該讓你姐妹倆知道。

那是1944年的一個冬天，記得那天早上很冷，還有霧，我早早地起了炕，想去地里拔兩棵蘿卜做菜吃。我走在東門道小路上，經過茂林家的包谷桿垛時，聽到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包谷垛里傳出來。我停住了腳，朝出聲的地方慢慢走去。近了，我著實給驚住了！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被一張棉被裹著，臥在柴火垛里，那棉被又破又臟，就那樣包著孩子，孩子的小臉凍得紫嘟嘟的，看起來好像只剩下一口氣。遭罪啊！誰能這么狠心？我趕緊把孩子抱進懷，速速回到了家。

那一年，那個時候，我剛生了第一胎，是個男娃，還沒出滿月。有了兩個男娃，他們都要吃奶，我的奶水根本不夠吃啊。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我把自己的娃娃送到二妹那里讓她暫時給喂著。一個月后，二妹把病得很重的孩子送了來。哎，主要是當時的醫療條件太差了，生了病的娃，難有活下來的。那孩子就這樣走了。

活下來的這個男娃，就是你父親……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無法再讀下去。

一滴淚落在紙上，一朵梅花靜靜地綻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