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夢碎的日子

高考后回到家等待成績的這段日子里，常常想起過去在一起過的那些同學、老師和朋友。朝夕相處，一旦離開了，心里有說不出的想念。記憶如篩子，似河流，終會將一些人的面孔和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從頭腦中慢慢地淡去，以至于再也找尋不到。

在高考成績公布之前就要填報志愿，有那么多的好高校，況且我對自己的高考成績心里也沒有數，我一直有參軍的夢想，第一志愿就選擇了一所軍事院校。

高考成績很快就出來了，我去學?？闯煽兊穆飞线€是滿心歡喜滿懷憧憬的，然而使我大失所望的是我高估了自己的分數，沒有高考經驗的考生大多會高估自己的分數，一些把握不準的地方總會往好的地方想，我就是這樣。我考了407分，這個分數雖然在祖國的西部可以上重點大學，這個分數雖然在我們這個普通高中在我們這個文科班已經是第一了，然而1992年HEN省高考文科的錄取分數線是440分。這意味著，我落榜了，就這么簡單，這個分數就這么簡單的擊碎了一個少年的期盼和夢想。讓我從信心滿滿的心情巔峰跌落到暗無天日的無底深淵。我就不明白，為什么考大學這么難，我考了全班第一仍然名落孫山，就因為我在普通高中嗎？從學校推著自行車和同學陳廣輝回家的路上，我們一句話沒說，好久，陳廣輝說：“我們去打工吧。”我無語，默默在一個河堤邊坐了半天，最后還得各回各的家，因為我們無處可去。

回到家，媽問我：“考得怎么樣。”我只淡淡地說了句：“沒考上。”就一個人回屋開始沒完沒了的寫日記，借此發泄內心的痛苦。與以往不同的是，媽并沒有對我說什么。

一個農村的高考落榜生沒有任何值得炫耀的資本，考不上大學回家種地甚至連沒上過學的都不如。我為自己的無所作為一無所成而頹喪，好夢褪去只剩下冰冷冷的現實。我感到這個世上變得好冷好冷，而我活的又好累好累。失去了出人頭地的機會，我為自己的失敗和渺小陷入無窮無盡的絕望和自卑之中，自卑的不愿出門，不愿見人。親人和鄰居的安慰之詞并不能藥到病除地讓一個人重新站起來，立刻充滿信心且愉快的活著。

此時的高考錄取率還很低，復讀好幾年都沒有考上的大有人在。但我為什么不是那些幸運兒呢？我只所以沒有考好也證明了平時努力不夠。我必須自我安慰，走出心情的低谷。我必須自己拯救自己，不能在失敗的夢魘中而無法自拔，厭棄生活的同時生活也厭棄你。一顆高傲的心可以征服最坎坷的命運。首先我應該相信自己的價值，我還年輕，這是我唯一感到欣慰和不至于徹底絕望的地方。我需要一個新的起點，重新生活。我沒有理由停步不前，身后已無回頭之路，只有成績才能填補落榜的缺憾。這個難忘的七月教會了我很多。

一個黃昏，我鼓起勇氣去鄰村找朵朵，我太需要有人聽我傾訴了。在她那間小屋里，我忍不住哭了，一個落榜少年無助的眼淚，我說：“我現在不想要愛情，也沒有資格談愛情。因為我怕對不起你?！彼f：“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我不在乎你成不成功?！蔽业难蹨I止不住的流出的眼眶。她的話她的安慰是醫治我心靈傷痛的最大好良藥。

好幾個同學都報名參加了縣里一些老師舉辦的高考補習班，一個學期要800塊錢，好同學王小勇也來找我，說幫我到縣里找一個復讀班，明年再考一回。我畢業的那所高中復讀一個學期也得500塊錢，如果我想復讀，這對家里是一個沉重的負擔，我不想讓家里掏這一大筆錢。我能不能復讀也不是我說了算，而是我媽說了算。如果明年再考不上怎么辦？對家里對我自己都將是更大的打擊。媽對我復讀也不太感興趣，因為有的農村學生復讀幾年仍考不上大學的事例讓她對我的復讀不抱期望，她所關心和重視的是早日給我娶上媳婦，以完成她所謂的“責任”和“義務”。我選擇復讀只會浪費時間和她辛苦掙來的用來辦“大事”的錢。我也想用省下的錢讓家里買輛機動三輪車，因為已經有好些人家里開上三輪車了，讓人羨慕得很，別人在用機動三輪車拉莊稼而你還用人力架子車拉莊稼的時候，讓父親和我情何以堪。

媽做的事越來越讓我傷心，我和同學何衛東想去縣里高中問問上復習班的事，她根本就不讓我去，更別指望她能拿出一千塊錢讓我上學了。她完全不顧及我的感受，她的生活經歷局限了她的思想境界，我和她無法正常地交流，而我又不能和她鬧，兩人吵起來我哭她哭凈讓別人看笑話。我只有順從，反抗則是大逆不道，沉默是我最好的生活方式。就連我想去市里買幾本復習資料，央求了她好幾回，她也不愿掏錢，她只知為我蓋房子、娶媳婦是大事，只知讓我為她傳宗接代自立門戶，只知讓我下地干活學手藝，誰又知我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我傷心地哭了，連哭帶訴，聲嘶力竭。我的眼淚終于換來了一線同情，她妥協了，給了我一百塊錢。我是騎一輛破自行車到市里的新華書店為自己購買了幾本復習資料，花了一天時間，來回一百多公里。

因此我決定在家自學，我問了，自學一樣能參加明年的高考。我已養成了自學的習慣，我們學文科的除了數學外，大部分東西是可以自學的。我也清醒的知道，在家自學面臨很多的困難，會面臨各種各樣的干擾，情緒也容易波動，沒有同學并肩戰斗容易孤獨寂寞，環境閉塞信息不通，學習效果不見得好，心理負擔也會很重。我不講究吃不講究穿，只要給我充足的時間不打擾我就行了。然而實際情況是，我得不到安寧，家里有活她們不會讓一個18歲的人在屋里閑著，我只有在干完活后才能抓緊時間學習。

朵朵，此時我想對你說說話，我又能說什么呢？你找了我真真是委屈了你，你那么美麗，不應該再作這無望的等待？而我現在簡直生活在煉獄，隨時都有可能粉身碎骨。我對你的感情火焰隨著這一系列的變故也慢慢變冷，我這樣的人已不值你愛，我也沒有勇氣去愛不想去愛了，我只想一個人赤條條來去的無牽掛，沒有人同情也沒有人安慰我，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議論誰，各人過各人的生活。

這段時間我易躁易怒，理智控制不了情感。

正當我在心里思念朵朵的時候，她拉著兩袋小麥到我們村加工面粉順便拐到我們家，此時此刻，她在我眼里是那么美，那么高尚，那么動人。穿著一雙舊白涼鞋，紅色上衣也已經發白了，穿著雖然簡樸，但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卻真真溫暖了我有點枯寂的心。她也許是故意用加工面粉的借口的來我們家的。我看不出她對我沒有考上大學有一點的嫌棄，她只是輕輕說：“又不是你一個人沒考上?！?

我告訴了她我的想法：“我決定在家里復讀，這樣可以節省一大筆錢。”

“如果你想上學，我支持你?！?

“你認為我是因為你有可能考上大學才愛你的嗎？”她補充道。

“雖然我也想讓你考上大學?！?

“因為考上大學你就會很快樂。”

“你快樂我就快樂。”

她話雖然不多，但每一句都說到了我的心坎里，這個時候的朵朵真的是那么美麗和善良。這是老天眷顧，在我最失意的時候派她來幫助我渡過難關。

媽給我50塊錢讓我塞給她說讓她買件衣服，她說什么都不要。我實話告訴她說：“媽讓給的，你不要，媽要吵我了。”她才勉強接住，走的時候又悄悄放到被子下面，我送她出門好遠她才告訴我，讓我自己留著花。

朵朵，我只想說，讓上帝祝福我們吧。

仔細想想，我的家庭貧窮而節儉，父母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天天沒命地干活，我不應該恨他們，連11歲的弟弟現在也天天下地為牛割草，我有什么理由在家鬧呢？我還沒有獨立養活自己的能力，在家里說話也沒有什么份量。我沒有理由要求父母買輛機動三輪車來裝點門面，也沒有資格穿時髦衣裳故作瀟灑。況且我對自己的表現也不滿意，街坊鄰居看我也有點不合群，有點讀書讀多的那種人常有的清高和孤傲。雖然我沒有一點瞧不起農民的意思，因為我也是農民。但我一直上學一直在學校生活，長期學習生活的影響，使我不善于應對農村那些家長里短種地干活的事情，甚至有點不屑于這些事情，以至于我無法完全融入我突然面對的農民生活，這就是農家讀書孩子的悲哀。我要拋開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踏踏實實地干活、學習。雖然不上大學也有許多的路可走，可每一條不都是布滿荊棘，在家種地決不是我的選擇，那幾畝地能種出什么名堂來呢？高考雖說是座獨木橋，畢竟機會是平等的，是最有希望的一條路。

我在后院那個為我將來娶媳婦而蓋好的堆滿草料的四間房子里開始了自學生活，空蕩蕩的房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我一個人，雖然在集中精力學習的時候，會忘記周圍的一切，但只要一停下來，我就感到了無邊的寂寞，一種與世隔絕的滄涼。秋日的陽光透過窗戶直直射了進來，我在房間的暗處清晰地望見這縷縷的光線中蕩起的塵埃，感覺很生硬很冷。

1992年9月的一天，下午從后院出來回前院吃晚飯的時候，剛出門，看見弟弟從北邊路上挎著一大籃子草吃力地走過來了，我趕緊跑過去從弟弟身上接過來，幫他提到家里。羞愧和自責充滿我的內心，弟弟才11歲，一有時間就去地里干活，而這個18歲的哥哥卻像個傻子一樣天天呆在家里看書學習，我他媽是人嗎？

晚上吃完飯看電視的時候，縣電視臺插播了一個招工信息，縣勞動局為中國遠洋運輸總公司招收海員，要求高考成績360分以上。我莫名興奮起來，我太想去見識外面廣闊的世界了，十八歲之前，我還沒出過我們這個地區。父親也支持我去試一下，他說：“你明天去試一下吧?！?

去勞動局參加海員招生的選拔一切都很順利，我各方面都符合條件。高中同學張守明的一個親戚在勞動局，張守明說他讓他爸幫幫說一說，看能不能照顧一下。這幾天，我把學習的事先放下了，天天跑這個事，心里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母親堅決反對我當海員，她說太危險，整年回不了家，就母親的認識水平也就這么理解當海員。大姐也反對，再加上街坊鄰居都這么說，便竭力阻止我當海員的事。我不能理解母親在事關兒子前途命運的大事上為什么管這么多，就不能讓我自己做一回主嗎，就不能也理解我一回嗎？我跟他講好男兒志在四方，跟她講沒那么危險，跟她講海員工資會很高，跟她鬧，絕食抗爭，甚至想逃走。母親整日坐在我門口，怕我跑了。但極度擔心的她怕我真跑了，就使出了她最后的辦法，跪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央求我不要離她而去。她是我的母親，我無奈地屈服了，面對母親的下脆，天下有幾個兒子不屈服的。

當海員的夢就這樣被母親無情地掐滅了，我為之所付出的奔波和努力付之東流，而自學的條件又是如此惡劣，我得出一個結論，實現自我的唯一途徑就是遠離家園，遠離親人的羈絆。我對這個家，對我的母親既愛又恨，我的目標是出人頭地而不是揮舞鋤頭，而現實是處處碰壁沒有出路。我笑了，我哭了，我抽煙了，我喝酒了，我睡著了。

虛度光陰對我來說是最不能原諒的事，五十多歲的父母天天下地干活而讓我留在家里復習功課，我時時受良心的折磨，如果不這樣，我天天下地干活，是他們所希望的嗎？我寧愿背負不仁義的罪名，也不能放棄我的理想。為了理想，我不吝惜汗水和勞作，沒有想到本應是我最親近的人卻成了最不理解我的人，當我難受得不能自制時，竟成了別人的笑料，我的心都要碎了。

1992年10月12日，我要記住今天所說的話，我要證明這不是我一時的激動，而是以多次痛苦的代價換來的。一切都很清楚地表明，以后的路全靠自己爭取。我恨我自己，恨我沒有勇氣戰勝所面對的這一切，只是在作無用的反抗。沒有人真正關心我，父親雖然理解我支持我，但他在這個家做不了主。與其這樣猥瑣的活著，我不再留戀這個家，我要離開這個家，離開這片土地，離開這個讓我傷心多于幸福之地。我不想再花他們一分錢，花他們的錢就要讓他們主宰我的命運。我為什么就碰不到通情達理的父母呢？

朵朵，家庭現在對我來說就是地獄，我被困在里面得不到解脫，與其這樣，我寧愿不要家庭。你不知我此時的心情覺得多么荒涼，就如同生活在冰窖里，心都凍僵了，找不到出去的門。

一種愛

是你送走了我

又要對著影子

望穿秋水

飽償離外艱辛的孩子

才會想起家

想起媽媽的白發

思念與白發一同生長

在所有慚愧的日子里

讓思念變成墨

消裉歲月降落于媽媽頭上的霜澤

使我滿含熱淚的眼睛

不再承受蒼老對我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