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憶梅山莊
- 琴劍浮萍
- wangmei227545
- 8431字
- 2011-07-06 13:51:34
于是在這個春寒剛散的三月里,我匆匆告別了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小竹樓,帶走了那裝了十六朵梅花的花囊。現(xiàn)在我常常再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的話,當時我會不會選擇跟師傅離開那片小竹木呢,每一次我都沒有一個答案。
走出那片小竹木,我才知道外邊的世界是多么的廣袤,人是如此的多。師傅帶我來到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市,和我們的小竹木完全不一樣的世界。道路是寬敞交錯的,人影是匆匆忙忙的,人們的表情是千變?nèi)f化的。師傅告訴我說這是全國最繁華的城市臨安。這種新奇感沒有維持多久,有時走在長長的街道上,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我會突然感到無所適從,所有的一切都讓我新奇的不知所措。我開始感到恐慌,一種被剝離出安全地帶的恐慌,我想我們的小竹木了,永遠都是那么的安靜溫馨。我向師傅訴說著我的不知所措,師傅輕拂著我的頭,
“錦瑟,你長大了,需要了解和體驗外面的世界,這是每一個人成長所必需經(jīng)歷的事。師傅一直都知道你是個堅強的孩子,師傅要你記住總有一天師傅會不在你身邊,你一個人總要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風景,遇到陌生的人,不論你在什么地方不論發(fā)生什么事,你都要堅強,都要快樂的生活下去,這是師傅對錦瑟最大的期望。”
這是我十六年來聽到的師傅說的最多的一次話,我更加的不安起來,眼淚止不住的冒出來,師傅背過身去,看著窗外慘白的月亮,我亦知道他在嘆氣。這一夜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心里眼里想著師傅的話,閃現(xiàn)師傅那瘦銷的背影,外邊的月光碎成點點,撒在我的床前,朦朦朧朧中看到嫦娥仙子在向人間撒落月桂花瓣,花瓣落了我一身,師傅在花雨中漸漸模糊遠去,當我想伸手拉住他時,卻總也抬不起手,花雨停了,師傅也不見了。我哭了,那么的無助和孤獨。在哭聲中我驚醒了。一束陽光照射在我的臉上,刺的我睜不開眼。
我從銅鏡中看到一張憔悴的臉,兩只眼睛像兩個熟透了的桃子。這時我聽見師傅在敲門。
“錦瑟,今天天氣很好,臨安城外有一片桃木,吃完飯我?guī)愠鋈タ纯础!?
我輕輕的答了一聲“哦”。
今天陽光很暖,風也輕柔,一路上鳥兒在枝上百囀千啼。柳樹隨風擺弄著她們婀娜的身段,一頭碧綠的長發(fā)飄逸的輕擺著。路上的行人也換上了薄的衣衫,精心的打扮停當,男男女女去郊外郊游,臉上盡是甜蜜的笑。和我們的小竹木比多了許多許多的熱鬧,卻少了許多許多的親切和自在,少了那份歸屬感。我跟在師傅后面來到了師傅說的那片桃木。遠遠望去,像著了的一片火海,紅的那么耀眼,那么熱烈,陣陣清香襲來,我的鼻子、眼睛和心全醉了,醉的使我暫時忘卻了離家的煩惱和不安,我沖進了那片花海,貪婪的在其中輕舞,一襲藕荷色衣裙在花海中舞動,好舒心啊。
我停在一棵開得熱烈的桃樹旁,雙手小心翼翼的捧著一朵嬌柔,閉上眼睛貪婪的嗅著,我想大聲叫師傅快過來,當我轉(zhuǎn)身去尋師傅時,看到一雙眼睛在盯著我,讓我好不自在。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走向站在桃木邊的師傅。師父一直地那么看著這片嬌紅,神情黯然,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憶當中。我輕輕地走到師父身邊,只聽到師父低吟著兩句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應(yīng)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我知道,師傅似乎又再懷念著某個人,某個師傅一直深深掛念的人。師傅在深深的看著這片花海,深深的,仿佛要從這片桃木深處把某個人望出來,找出來。
就這么不知過了多久,我就站在師傅身后,陪他望著這片灼華。身后的某個方向始終有個眼睛在看向我們這邊,我轉(zhuǎn)過頭,目光和那個人不期而遇,他沖我笑著點頭示意,并且朝著我們的方向走過來。
“師傅,你看那個人。”
師傅慢慢轉(zhuǎn)過身,那個人已經(jīng)走近了我們。他朝師傅作揖,
“這位先生,晚輩有禮了。”
師傅沒有說話,只是“嗯”了一聲。
“我家主人吩咐在此等候先生,請先生隨我來。”
奇怪,他認識師傅,那個人口中的主人又是誰?帶著這許多的疑問和不解,我們隨著這個人穿過這片桃木,順著一條清澈的溪流走向了峽谷深處,路邊開滿了各種不知名的奇花異草,一群群蝴蝶在峽谷中翩翩起舞,蜜蜂忙著采蜜。這里云霧繚繞,仿佛置身于仙境一般。這里和我們的小竹木一樣的幽靜,只是這里多了些旖旎的芳芬。我猜著住在這里的人一定喜歡花。穿過這條不算長的峽谷,視野一下寬闊起來,一座叫“憶梅山莊”宅院赫然立在眼前,大門旁兩座石獅子威武地蹲坐在兩旁。
“到了,先生請!”
那個人敲了敲大門,里面一個下人模樣的人打開大門,那個人對著開門的人耳語了下,把我們讓了進去。
“先生,主人馬上就到,請先生先到客廳用茶。”
一路上師傅始終什么也沒有說,我好幾次想問話到嘴邊又咽下去,我知道,師傅想讓我知道的他一定會告訴我。我們隨那個人來到了客廳,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大的客廳,足足比我們的竹樓還大許多。客廳中堂掛著一副紅梅圖,那么紅,像火一樣刺激我的眼睛。師傅靜靜的坐下,眼卻一直看著那幅紅梅圖,神情肅穆。
我趁機打涼著這間客廳,主座和兩邊的桌椅都是上好的紫檀木做的,青花瓷瓶里插著蘭花,時而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這家主人一定很富有,正當我猜測著這家人的身份時,不知從哪兒閃現(xiàn)一道白光從我面前穿過,直奔向師傅的方向。不好,一把長劍刺正向師傅刺去。我頓時不知怎么辦才好,心提到嗓子眼上。只聽“咣當”一聲,有鐵器落地的聲音。師傅還向剛才一樣穩(wěn)穩(wěn)的坐在那里,似乎從來都沒改變過姿勢。我憤怒的走向那個偷襲我?guī)煾档娜耍瑩炱鸬厣系膭Τ倘ァ煾祬s說
“錦瑟,放下劍。”
我看了看那個一臉驚愕的還沒回過神來的人,憤憤地扔下那把劍。我狠狠地瞪著那個人,這時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少年,大概十八九歲的樣子,要不是他剛才偷襲我?guī)煾的巧聿倪€算修長,皓齒明眸,面目清秀。
“你是誰,干嗎偷襲我?guī)煾担俊?
他終于被我的大聲斥責驚醒了。他朝向我?guī)煾福?
“林大俠,晚輩舒玉楓剛才多有得罪了,早就聽家母提及林大俠武功蓋世,一套靈犀劍法獨步武木,剛才多有冒犯請林大俠見諒。”
“舒玉銘?舒碧籬是你什么人?”師傅看著這個青年問道。
“她是晚輩的家母。”“哦。”
這時聽見門外仆人叫到“莊主回來了。”
那個叫舒玉銘的面露喜色道:“家母回來了,晚輩先行告退迎接家母,請林大俠見諒。”
“請便。”
師傅微微動了下,目光還是沒有離開那幅紅梅圖。
“師傅,這家是什么人啊?”
師傅似乎沒聽到我的話,仍然沉浸在什么事中,那么沉、那樣深。過了半個時辰左右,那個舒玉銘又出現(xiàn)了。
“林大俠,讓您久等怠慢了。家母出外半個多月剛回來,而二位一定也累了。家母吩咐晚輩先領(lǐng)二位到客房休息用餐,等她老人家忙完莊里事務(wù)再設(shè)宴款待二位,不知林大俠意下如何?”
“客隨主便。”
在舒玉銘的帶路下,我們繞過一條長長的回廊,來到了客房所在。
“林大俠,這是山莊里最好的客房,我已吩咐下人打掃停當了,您先歇息,酒菜一會就到。”
說完他轉(zhuǎn)向我,
“這位姑娘怎樣稱呼?”
我自從打記事起,只知道師傅一直叫我“錦瑟”,姓什么我也不知道,師傅也沒告訴我,我沖他沒好氣地說:
“我叫錦瑟,姓什么我不知道。”
他聽完愣了下,然后臉帶笑容,“哦,錦瑟姑娘,你的房間在隔壁。”
“知道了,多謝。”
“林大俠,那晚輩告退了。錦瑟姑娘,晚上見。”
舒玉銘笑著,一襲白綢長衫穿過幾竿修竹消失在長廊深處。我和師傅坐在這間最好的廂房里,陽光穿過雕花的窗戶照在房里,使這間淡雅的房間多了些生氣。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不覺已是晌午時分了。這里的仆人給我們送來了飯菜,
“請林大俠和錦瑟姑娘用餐。”
師傅吃的很少,從竹木出來一個多月了,外邊的世界充滿了那么多的疑問和迷惑,看不懂也想不透,有時候想的我頭痛。吃飯時,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師傅兩鬢的白發(fā)不知什么時候已爬滿了整個頭上,那一刻,我驚奇的一口飯含在嘴里就那么呆呆地看著師傅。昨天我們在客棧師傅還是兩鬢斑白,才一天不到的功夫,也許就在我們剛踏進這個房子的一個時辰里。一個時辰的時間,我還沒有看完這個莊里的景色,一個時辰的時間,師傅像是過了二十年。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邊抽泣邊咽下了那含在嘴里的米粒,那么艱難無味。
這個城邑,這個莊園,這里的人,和師傅究竟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我快要想的透不過氣來了。這頓午飯默無聲息的吃了好幾個時辰那么長,自從來到這個城邑師傅他老人家話越來越少,眼神越來越深邃,憂傷。很多年后,師傅的眼神一直在我的腦子里,看得讓人心碎的憂傷。吃完午飯后,舒玉銘來邀請我們參觀這個裹在深谷里的莊邑,師傅沒有去,他讓我隨舒玉銘到處看看。我也想去探個究竟,這個莊園深藏在谷中,到底有著怎樣的神秘。
這個憶梅山莊真的很大,聽舒玉銘說莊里大大小小有三十多間屋子,兩個大花園,不過大部分房子是空著的。最吸引我的是后花園里也有一片梅木,比我們居住的小竹軒旁的梅木大了許多。梅樹下一棵雜草都沒有,可見主人照看的精心。但舒玉銘說那片梅木只能遠遠的看著,不能靠近,而且只有母親一人可以接近它們,并且這些年來也是母親親自管理著。連舒玉銘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個莊子讓我徹底迷惑了。舒玉銘一路給我介紹著莊里的各個景點,幾乎每一處都可以稱得上是美麗的,我一路心不在焉的聽著。舒玉銘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在一處綠蘿覆蓋的長廊下,他提議在這休息下。
“錦瑟姑娘,看來你有心事啊,怎么愁眉不展的。是莊里的飯菜不可口,還是住的不舒服啊?”
“啊,哦,沒什么,挺好的。”錦瑟回過神來。
“錦瑟姑娘,如果有什么需要,一定告訴我,不要客氣,家母跟林大俠甚是相熟,你有什么要求盡管說。”
“這個舒玉銘好像對師傅的事知曉一二,我何不問問他呢。”錦瑟思忖著。
“看來你對我?guī)煾盗私庖恍┡叮悄芨嬖V我我?guī)煾岛湍隳赣H怎么會認識啊,我們住的那么遠。”
“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小時候經(jīng)常聽家母提及這個名字。”說到這里,他的眼光突然變的很硬,很深,沉默了片刻:“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的感覺告訴我舒玉銘一定知道些什么,他只是不想說,反正有什么不對勁。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吧,對于涉及到你在乎的人和事的時候,人的頭腦和神經(jīng)就會變的特別敏感,每一根神經(jīng)末梢都會處于緊張狀態(tài)。師傅曾經(jīng)告訴過我,每一個人都會用于屬于他自己的回憶和經(jīng)歷,這樣的經(jīng)歷和回憶既是特別的又是十分珍貴的,不管是痛苦還是喜樂,沒法更改和復制,而這份特殊的經(jīng)歷只有每個人自己去細細的體會,才能品位出生活的真諦。不管別人告訴你的多么精彩,那只是他們的東西,只有親身體會才能真正的了解和明白。自從隨師傅來到這個城邑,我擁有了除了我們的竹木小軒外新的經(jīng)歷,日后也會成為我的回憶,盡管它是那么迷離和傷神。
舒玉銘把我送回客房,便去忙莊里的事務(wù)了。我無心在房里悶坐著,便去看望師傅。當我推開師傅的房門時,發(fā)現(xiàn)他并不在房中。
師傅會去哪里呢,他從來沒有撇下我獨自一人過。對了,我想到一個地方師傅可能會在那。那片梅木,在師傅身邊那么多年,他曾經(jīng)對我說過他最喜歡梅花了,每到一個地方如果附近有梅花他必會留意的,就是那片梅木了。
日頭漸漸落下去了,月亮已悄悄地爬上了枝頭,慢慢升上了空中。整個山莊披上了冰絲的綾羅,山谷里的花草之香隨著月光所到之處悠悠傳來。我來到了后院的花園里,遠遠的就看見了師傅的背影,瘦削的身形,癡癡的站在那,眼神望得很遠很遠。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越來越近,聲音平穩(wěn)而低啞,卻有著刻意的壓抑掩飾不住的跳動。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吟完一闋,師父接著詠下闕,是姜白石的《暗香》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進也,幾時見得?”
良久,沒有聲音。我怔怔的站在原地,沉浸在剛才那兩種聲音的對話中,短短一首詞,清清楚楚幾個字,他們在用前世今生的感情傾注在這首《暗香》中,仿佛他們根本就從來沒有離開過的一樣。用什么字眼來形容呢,似親人,又有那么點陌生,那么些怨。
“林子簫,還記得這十幾棵梅樹嗎,是從前你來莊里開始做影兒的老師時她親自種下的,如今都這么粗壯了。”頃間一位婦人從梅園的另一邊緩緩走來,梳著高高的發(fā)髻,溫玉似的肌膚,步態(tài)溫柔,一身鳳穿牡丹的羅段剪裁考究,眼神慈祥中透著堅忍,舉手投足雍容端莊。可以想象的到她以前定是個美人,無奈歲月已在她眼角雕刻了幾條細紋,烏絲里夾雜著幾縷白發(fā)。
“那時我在教影兒這首姜白石的《暗香》時,影兒調(diào)皮,時常上課時走神,她老是向窗子外邊張望。我見她無心課業(yè),便提早下了學。影兒卻帶我來到了這個園子,我看到了十幾棵剛剛栽下的梅樹,影兒俏皮的在旁邊拍手笑著。”師父嘴角露出了溫馨的笑意,低著頭,沉浸在了那時的回憶中。
“影兒出生時下著大雪,恰逢莊里的幾株梅樹在雪中盛開,紅的絢爛耀眼。父親就給這個新生兒取了‘舒影’這個名字,諧音‘疏影’。”那位夫人緩緩說著。
“取自木和靖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句詩,影兒笑起來就像雪中盛開的梅花一樣,那樣甜美燦爛,能融冰化雪,春意洋然。”
“影兒小時候最喜歡聽我講故事,每天睡覺前都纏著我講牛郎織女的故事,三國演義的傳奇,小腦袋里充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她最善解人意,在我不開心時作各種鬼臉講笑話逗我開心。她又是那么的善良,幫助莊里的老仆人澆花,拿自己的好吃的好玩的給仆人的孩子。父親常說‘影兒是上天賜給她的珍寶’,全莊上下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你知道這總讓人嫉妒,特別是同為父親的女兒,我這個做姐姐的沒有妹妹討大家喜歡。”
“可是你父親也很疼愛你。”
“是的,我父親確實是對我寄予厚望,他說過影兒單純善良,不能讓她被這個凡世牽累著。而我個性好強,心思縝密,有男子風范,把整個莊子和家業(yè)讓我執(zhí)掌,在父親臨終前發(fā)誓要不惜一切保護好妹妹。可是我辜負了父親,我沒有保護好影兒。”舒碧籬神情黯然,“都是你,是你的出現(xiàn)毀滅了這個珍寶,是你。”她情緒激動,突然抽出一把劍架在師父的脖子上。
“碧籬,這十六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活在對影兒的愧疚和思念中,我對不起舒老前輩。只是碧籬,我這次來見你是想問你,當年你交給我的那個女嬰,是不是影兒的孩子。當年你告訴我說這是影兒撿的孤兒,她托付我來照顧。影兒很善良,經(jīng)常收養(yǎng)受傷的小動物,于是我相信了你的話。可是,直到這個孩子漸漸長大,簡直就是影兒一樣。我當時有多么震驚。碧籬,你告訴我這是不是影兒的孩子?”
我和師父口中的舒影長的一摸一樣,我是舒影的孩子?
“不錯,那的確是影兒的女兒,難道不是你引誘影兒生下的孽種嗎?”舒碧籬冷笑著。
“碧籬,我和影兒清清白白,我們從來沒有做過茍且之事。我林子簫可以對天發(fā)誓。你可以不相信我,難道你不相信影兒嗎?她那么單純,那么知書達理。”
“我相信影兒,她是斷不會做這等丑事,可是你引誘的她?十六年前的那個雨天,我和父親發(fā)現(xiàn)影兒衣衫不整的坐在花樹下發(fā)呆,當時我們在地上發(fā)現(xiàn)你從不離身的唐寅題畫扇,父親問影兒是誰欺負了她,是不是你,可影兒始終說不是你,其他的什么都不再說了。今天我要替影兒討個公道”
“什么,影兒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可真的不是我。那時家父病重,家母來信催我回去。因為母親催得急,我沒有時間向你們告別就匆匆回去了。”師傅淚流滿面,身體不覺地歪了下來。“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老莊主會派人到處追殺我,我想來看影兒,想來莊里來弄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老莊主發(fā)出通告不許我靠近莊子一步,莊里人見到我林子簫格殺勿論。”
影兒,我的母親?
“我曾經(jīng)試圖來莊里看影兒,可我是個懦弱的人,以你父親暴躁的脾氣,當時我的武藝不及你父親,我是父母唯一的兒子,家門振興就指望我了。于是我退卻了。半年后聽說影兒嫁給了青年才俊林公子,我更不能去見影兒了,也許那才是她的幸福。我只能默默的祝福她,打算離開這里,回到南方的家鄉(xiāng)。可是后來傳來消息,山莊二小姐自殺于新婚之夜,碧籬你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嗎,自己心愛的人冰冷的身軀就躺在那里,殷紅的鮮血染濕了鳳冠霞帔,那雙眼睛凌凌的睜著,絕望和遺憾。你就只能小心的趴在房頂那么遠遠的看著,又不能放聲大哭,被發(fā)現(xiàn)。只能那么憋著抓碎那些碎石瓦礫,用肉體的痛來發(fā)泄。我只希望我的血能流到影兒的身邊,和她的血溶在一起,永不分離。可我不能,當時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看著影兒的尸體躺在那里。”師父聲音顫抖絕望無奈。
“你,真的不是你,那是誰?是誰害了影兒?”“咣當”一下,那只劍沉沉地掉在了地上,舒碧籬驚異的聲嘶力竭。
我,我不是師父的孩子?那我的父親是誰?頭痛的厲害。
“碧籬,你冷靜下來,我問你當初你交給我的那個女嬰,你告訴我是影兒收養(yǎng)的孤兒,是影兒臨終前托付給我照顧的,你當初為什么騙我?”
“是的,我恨你,當初以為這個孩子是你和影兒的,是你害得她那樣慘,所以我要報復你。把你的親生孩子交給你撫養(yǎng),卻不知道那個你認為和你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就是你的親生女兒。”
“錦瑟果然是影兒的女兒,那眼神那舉手投足間儼然就是影兒的模子。”
師父顫巍巍走到舒碧籬面前,“碧籬,請你相信我,我林子簫用生命發(fā)誓,一定要查出害影兒的那個禽獸,替她討回公道。請相信我。”
“林大哥,我錯怪你了,請原諒我。”舒碧籬淚眼婆娑。
“碧籬,不怪你,你還沒見過錦瑟吧,她今年已經(jīng)十六歲了,和影兒很像。”
“林大哥,謝謝你這十六年來對影兒孩子的照顧,我代影兒謝謝你了。”說完舒碧籬朝師父深深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碧籬,我謝謝你讓我照顧影兒的孩子,來彌補對她的歉疚。”
“林大哥,不說了,帶我去見見那個孩子吧。”
我愣愣的站在這方土地上,或許就踩在影兒曾經(jīng)的足跡上,只是被前塵往事覆蓋在了那雙腳印,已模糊不見。第一次聽到“母親”這個陌生又特殊的名詞,心里竟然絲毫的感覺不到些許溫度,只是有些驚奇。我竟然還有個母親,這十六年來和師父在竹林里相依為命,師父就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終于明白了師父這十六年的郁郁寡歡,都是源于這個影兒,我未曾蒙面的母親,她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剩下我的符號,起碼現(xiàn)在是。不過我還是感激她,把我交給了師父養(yǎng)育。
只是師父,你眼里并不曾看見過一個真實的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個幼稚的孩子,你眼里心里都是滿滿的她的影子。從我記事起,師父你可知道你就是錦瑟的神,錦瑟的一切。其實我不喜歡讀書,我更喜歡去學習書法與繪畫,去山林里采蘑菇,去小河里釣魚,在春天長滿野花的田野里盡情的采摘帶著晨露的花兒,插在您的房間里。只是師父你的一句話:錦瑟,你要用心讀書。我便硬著頭皮去看古奧的文字,只是想讓你緊皺的眉頭可以舒展開些,只是師父錦瑟永遠都是你心中的孩子,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影兒,我的母親,你是怎樣一個人啊,可以讓一個男人一生都無法從心里忘記。有你這樣的母親是我的驕傲呢,還是我的不幸?
看著師傅和舒碧籬轉(zhuǎn)身離去,盯著師父孱弱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淚水是酸的,心隱隱作痛。痛應(yīng)該是一種顏色,外面的陽光明媚絲毫沒有照進我的心里,鳥兒的吟唱都成了一種聒噪,灰色,暗淡。
我決定逃開,遠遠的逃開,逃到?jīng)]有師傅和舒影的地方。現(xiàn)在回首過去,十六歲的我,小小的心里已經(jīng)再也裝不下任何人與事了,當了解師傅心中有比自己還重要的人,存在了整整十六年,心里一刻也不曾放下,那時的錦瑟是多么的傷心與失望,彼時她還不曾明白對師傅是怎樣的一種眷戀,或者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從她第一次在師傅面前臉紅心跳的時候,林子簫就已經(jīng)走進了這個少女的心扉,此后多年都不曾忘記過。遇見你,便注定了與寂寞相伴。
錦瑟:最是那最初的一瞥,你便深深地看入了我的心里。一直不曾離去,那癡癡的雙眸,像天邊那顆最亮的啟明星,灼開我沉睡已久的眼睛。然而我卻用盡一生的步伐也無法到達你的距離。
林子蕭:十六年來一直浸淫在失去影兒的悲痛之中,從沒有真正的去了解這個他從小撫養(yǎng)到大的女孩有著怎樣的心思。錦瑟離開了,想逃避這個她稚嫩的心靈難以承受的痛苦,多么單純又幼稚的孩子,她不曾知道越想忘記一個人時,就記得越清晰,唯一能忘記的方法就是不要去忘記。
錦瑟顫顫的回到了房里,此時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無力地徘徊在她的客房里。手執(zhí)一搦管,在蘭花箋上留下了幾行娟秀的字:“師傅,錦瑟走了,請您保重身體。錦瑟永遠為您祝福。”墨跡未干,幾行熱淚滾落在箋紙上,然后碎成一粒粒。
也許不停地行走,不斷地看路上的風景,與不同的人交談就不會想起往昔,不會想起你,師父。逃離是我脆弱的心唯一可以減輕疼痛的方式。
錦瑟:這一季,群花爛漫。亦如我往昔的笑靨。記憶掛在最高的枝頭,熱血般綻放。這一次的逃亡,在瓊花飛舞中繽紛落下。
林子簫:為何,為何,從沒離開過我身邊的錦瑟,會這樣決絕的不告而別。即使她聽到了我與碧籬的談話,知曉了她與影兒的母女關(guān)系。也不會這樣決絕的離開。到底為什么,昔日那乖巧、伶俐的錦瑟會從我身邊溜走呢?原來這些年來,即使我們師徒朝夕相處,而我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她內(nèi)心的點點滴滴。
錦瑟:當我得知師父與舒影與我的故事時,天地已經(jīng)不存在了,多么希望時間停留在竹林那十六年里,永遠不曾改變。我與師父,他曾經(jīng)是那么刻苦銘心的占據(jù)著我的心。因他激起了千層波瀾。只是師父,我是個自私的孩子,在我聽到你和舒碧籬的談話前,我始終認為師傅你是屬于我一個人的,你的愛是完完整整給了錦瑟的。也許離開是我保留那十六年自以為是的記憶的唯一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