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一直說我是個孩子，小孩子會很容易忘記不愉快的事，傷口愈合的很快。師父的話我一直堅信不疑，對于這句我默默不語。師傅說窗前的幾棵梅樹是我出生那年種的，如今我已經長得比樹高了。師傅說等那幾棵梅樹開第十六次花的時候，我就是大人了。于是每年梅花快開的時候，我就搬個小竹椅，坐在瘦骨嶙峋的樹下盼著它們早早開花。梅花真的開了，有嫩黃的，還有粉色的,好香好香……

“快起來，吃飯了！”

梅花怎么又落了，我朦朦朧朧的被搖醒了，是師傅在叫我吃飯。我只好悻悻地抱著小竹椅走開了。

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我只知道我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面孔就是我的師傅，我從懂事起記得的第一個人就是師傅，除此以外就是這片竹木，這座竹樓，還有竹樓前的幾棵梅樹。對了，我有一個名字，就是“錦瑟”。師傅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師傅多大了，我也猜不出。

不過我知道一個秘密，就是不只我愛坐在梅樹下，每天夜里，師傅也會站在梅樹下出神，一站就是好幾個時辰。并且嘴里念著什么，那是易安居士的《孤雁兒》。是一首悼念亡夫趙明誠的詞作，直覺告訴我師傅也在懷念著什么人。那個人是誰呢？每次看到師傅出神的盯著梅樹時，我總想問師傅他為什么也那么愛看梅樹，但是我沒有，我知道師傅那時一定很難過就像我練功累得要哭了時那么難過痛苦，我不想讓師傅難過，也不允許任何人傷害我師傅，即使付出我的生命。我知道總有一天師傅就會告訴我我心中所有的為什么，也許等我長大的時候。

我和師傅就生活在我們的世界里，我曾經一度以為我們就是這個鴻蒙中僅有的兩個人，我們的竹木和竹樓就是整個的大地，我們看到的澄凈的天空就是這么大，那幾棵梅樹是世上的僅有使我掛心的東西。師傅是我唯一相依為命的親人。

當每天的第一縷陽光鉆進我們的小竹樓時，師傅開始教我讀書，從諸子百家到唐詩宋詞，從離騷到漢賦，師傅的書房里放著好多好多的書籍，而我最喜歡的是唐詩宋詞。讀來那么美那么耐人尋味。讀書兩個時辰后，師傅開始教我練功，我已經把那套靈犀劍譜倒背如流了，但師傅說我還沒有領會這套劍法的精髓，因著時機和機緣未到。當我問他時機和機緣是什么時，他總是笑而不答，“總有一天你會遇到和明白的。”其他剩下的時間就是我自由活動的時間了。

在午后的陽光中，師傅會沏一壺清香的龍井，在竹椅上小憩片刻。而我則會跑到竹木里和小蟲子們嬉戲，或者在湖邊釣魚。心血來潮時師傅也會教我練書法，教我作畫。師傅是精于此的，而我也認認真真地練習著。在梅花快開得那幾天里坐在我那把竹椅上眼巴巴地守望著這幾棵和我一般大的梅樹，直到看的眼睛灼痛。然后在師傅的呼喚下搖醒我的夢。師傅依舊每晚出神的做著和我一樣的事，念著那首《孤雁兒》。

直到我收起了第十六瓣掉落的花瓣，在樹枝上用心的畫上第十六個“一”字，我流下了從懂事起的第一滴淚，落在剛收起的梅瓣上打著滾。仿佛終于完成了我前一段生命中頂頂重要的大事，我本以為我會高興得跳起來，可我沒有。原來當一個人經過長時間努力終于達到目標時，他是高興不起來的，相反他會平靜并坦然得接受這樣的成功。過程的艱辛讓人難忘，結果卻并不那么重要了。

我慢慢的踱步到小湖邊準備去給師傅看我收集起來的十六朵干鮮混雜的梅花。當我站到了小湖邊時，由于緊張我的花囊掉落在地。當我彎腰去拾取時我愣住了，湖里出現了除了我和我師傅以外的第三個人，她黑緞似的頭發如瀑布般隨風起舞，兩彎新月似的眉毛如煙般夢幻，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在出神的望著我，好美啊，我呆住了。

我想伸手把她從水中拉起，她卻也向我伸出她白皙的玉臂，她怎么學我啊，奇怪，我干脆扮了個鬼臉，她竟然也朝我扮起了鬼臉。令人氣憤，我惱怒之下打碎了這湖碧水，看你還學我不。她的臉隨著湖水碎落成點點銀斑。當湖水重新歸于平靜后，她又出現了，得意地朝我笑。我剛想再次打碎她時，我又呆了，她、她竟然穿著和我一樣的藕色衣裳，手上拿著和我一樣的冷月劍。

她、她，不會吧，那是我？我迅速的蹲下，睜大眼睛使勁地看她，她也睜著大眼打量著我。我迅速的拾起掉在地上的花囊奔向湖對岸的師傅。師傅正在作丹青。我知道這個時候我不能打擾她，師傅每年的這個季節都會畫一張夕陽梅木圖。我靜靜地站在師傅身后，收起我忐忑的心情。夕陽的余暉映在他一襲白衫上，溫暖的驅走了這個料峭的春寒。

在師傅的筆墨游走下，一幅梅木夕陽圖赫然呈現眼前。那上面的梅花紅的耀眼，像杜宇啼出的血一樣讓我眩暈。師傅在畫上寫下了那首我總也記不全的詞句“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里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我知道這是師傅的第十六幅夕陽梅木圖，和我花囊里的梅花一樣提醒著我們，十六個流年已隨著花開花落消失在了泥土里，醞釀成芳美的泥土香。我豁然的意識到，師傅這些年的獨對夕陽以及隱含在他心中的憂郁是因了這片梅木，因了這首詞，還有關于這背后的故事，或許還有一個人。我驚奇于自己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與推測，或許我真的長大了。

一陣東風吹來，吹落了樹上最后一片紅梅，也吹散了師傅的發髻。突然我發現幾綹銀絲在師傅的兩鬢漂浮，幾條魚尾紋也悄悄地爬上了師傅的眼角，這些沖淡了我發現自己長大的喜悅，我突然恨自己有一頭長長的青絲，埋怨時間溜得這么快。我緊緊地握緊手中的花囊，低下了頭，有一股氣堵在嗓子里出不來，憋得我難受。師傅漸漸從沉思中脫離出來，他回頭看到了我。我看到他因驚異而漲大的瞳孔，臉上有一絲一閃而過的驚喜，我心里突然好緊張，第一次被人這么盯著看，能感到心撲撲跳動的聲音，拿花囊的手哆嗦下，趕緊低下了臉。隨后聽到師傅嘴里喃喃的說著：

“這不可能，不可能。”

他一下推開我踉踉蹌蹌的沖回竹樓，剩下我一個人傻呆在湖邊不知所措。

他說的“不可能，什么不可能啊”，我想也想不通，真讓人頭痛。怎么一長大了，會有比以前更多看不透、猜不透的事啊！我們所居住的小竹木又變成了嫩綠色的海洋，竹筍也不知不覺地長起來了，布谷鳥一直在叫個不停，小草啊，小蟲子們都出來散步了。湖水變得更清澈了，清得可以看到魚兒們在自在悠閑的嬉戲。一連三天三夜師傅都緊閉在他房里沒有出來，這是過去的十六年來從不曾有的事。

我不敢去打擾他，只是每天精心的熬了粥給師傅送去，這是我唯一會做得飯了。以前都是師傅做飯的，他做的清淡可口。師傅一直說我是小孩子，只教我練功和讀書，從不勉強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比如做飯和繡花之類，我看著就頭暈。現在我挺慚愧的，只會熬一碗粥給師傅吃。其實我也喜歡書法和繪畫，因為師傅喜歡，其實我也喜歡讀詞做詩，只因了那晚發現師傅總是喃喃重復那首詞，木易安的《孤雁兒》。在我的眼里師傅的劍術、書法、繪畫和學問是世間一流的，盡管我不知道這個“世間”到底有多大。

每次等我去收拾碗筷時，那些粥連動都沒動過，像秋日的湖水不起一絲微瀾。這時我真想有一雙可以看透屋里的神眼，或者我可以會傳墻術，可惜我什么神奇的本領都不會。當等待也變得遙遙無期時，等待也變得了無意義。于是我打算沖進去看個究竟，師傅在房里的每一天，都是那么的漫長，長過一年的光陰。

我鼓足勇氣，輕輕地推開了竹門，陽光驅走了屋里三天的黑暗，刺痛了師傅深陷下去的眼睛和那原本清癯卻顯得憔悴的身影。我從來都相信時間的美好，它會讓我實現我的愿望，原來它也可以帶走我已經看到和我最在乎的美好。它使我明白了不要小瞧了時間，即使哪怕是一秒、一刻鐘、一個時辰，它都會帶給我們驚奇和驚愕，才明白了，心不是永遠完整如一的，它也可以碎成點點滴滴，積成一潭酸澀的湖水。我顫抖的聲音叫了聲：

“師傅”，

他緩緩地從半鬢斑白的發絲中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像兩塊干涸的土地，皸裂成醒目的幾畦田垅。

“師傅，你已經三天滴水未進了，這樣下去身體怎么受得了啊，徒兒很擔心阿，師傅求你快吃些粥吧。”

“太像了，太像了！舒影！”師傅喃喃念叨。

“舒影”這是我第一次從師傅的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直覺告訴我這個舒影和師傅之間必定有著非同一般的故事，而且是一個讓師傅傷心的故事。而和我也許有著絲縷的關系。

“師傅，你就吃些吧，如果你不吃，錦瑟從今天開始不吃飯，師傅什么時候吃錦瑟就什么時候吃。”我知道師傅是疼我的，了解我的，他怎會忍心我陪著他挨餓。關于“舒影”我沒有多問，這是師傅內心的秘密，只要師傅肯吃飯，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經過兩天的休息，師傅恢復了精神，只是那兩鬢的銀絲始終回不到過去了。我發現，師傅看我的眼神和以前變得不一樣了，在關心下多了點什么，他仿佛想在我身上努力的看出點什么，可是眼神最后都會變得落寞。他那句“太像了”我一直記著，或許我長得像舒影，但我終究不是舒影，我是錦瑟。一天早上，我們吃完早飯，師傅從房里拿出兩個包袱，走到我跟前。

“錦瑟，你已經長大了，不能一直呆在這里，師傅要帶你出去到外邊的世界看看。”

出去，離開這片竹木，離開這幾棵梅樹，離開我們的小竹樓，這我想都沒想過，這里是我的家啊，我愣了。

“師傅和一個人有一個十六年之約，現在約定的日期就要到了。錦瑟，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的身世嗎，是時候告訴你了。這個約定關系著你的身世。我們現在就起程吧。”

我的身世，這是我十六年來一直想問師傅的事，師傅的約定，我的身世？看來我們真的必須離開這里了，習慣了這里的一草一木，習慣了這里的藍天白云，習慣了這里所有的一切，突然間要中斷這種習慣是一件多么凄涼的事。師傅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

“錦瑟，等我們辦完我們要做的事，我們還會回來的。走吧時間不早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