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喻曉靠在街道旁的老樹上坐著，渾身被虛脫的無力籠罩著，過度奔跑而缺氧的后果已經慢慢作用到雙腿和雙臂上，又酸又疼。

都已經三年了啊，你瞞得可真夠深的。喻曉抬頭看到大樹枝葉間透過的點點星光，仿佛看到尚佳正在緊緊地把翔禁錮在懷里，帶著得意和嘲諷的眼神朝她扎過來。憤恨的惡魔牢牢霸占了她失控的心，在那里搭建一座游樂園，來回奔跑，歡呼。

整個漆黑的天幕黑壓壓地撐在頭頂，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瞬間失控掉落下來，她的胸口越收越緊，呼吸也急促起來，四周過分的安靜讓她的心跳聲清晰可聞。

時間已經很晚了，再不回去，媽媽估計會發瘋吧？她用力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試圖站起來，卻不大如愿。

耳邊的嗡鳴聲夾雜著心跳聲越來越大，幾乎要把她粉碎。她好像又回到多年前那個黃昏，在家里睡午覺的她被門外送葬隊伍笙簫的悲鳴吵醒，她走出房屋，發現四周靜悄悄的，大門打不開，家里人不知道去哪里了，把她鎖在空蕩蕩的院子里。

笙簫的悲鳴仍在繼續，像是低泣，像是訴說。攪得她心神不寧。于是她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所幸的是院子里那架梯子還好好地靠著墻，忽略掉媽媽禁止她爬梯子的警告，她小跑到墻邊，來到梯子下，狠吸一口氣，鼓著腮幫子，雙臂攀著上一個橫桿，腳踩在下一個橫桿上艱難地往上爬。著架梯子已經很老了，它有著比喻曉的記憶更久遠的年齡，到如今已經不如最初那樣堅實穩固，每踩在它身上，它就會痛苦地發出呻吟聲。

可是年少的好奇心總是特別勇敢，根本不會顧及眼前的種種問題。喻曉對外面聲音的好奇使她自己和梯子的呻吟完全隔絕開來，最后爬上了屋頂。

冬天的落日大大的、紅紅的，還沒有完全墜落，有氣無力地被西邊的天幕提溜著，染得一片憂郁。橙色的光落在她身上，拉出一個老長的影子，躺在她面前。她朝著聲音傳來的東邊看去，發現鄰家的院子里有人影積聚，一張簡陋的草席上一塊白布勾勒出一個軀體的輪廓。一個女孩兒裹著白色的頭巾靜靜地站在那里，她的身后樂手們正在吹奏著悲傷又聒噪的曲子。

“真可憐呀，這么小就沒了爹……”

“可不是？孩子她媽這時候還不知道去哪兒了……”

“估計是跑了吧，這孩子的爹還在的時候就整天吵架……現在人沒了，不得跑啊。”

“肯定是跑了唄，最近上頭還在嚴查那什么……”

周圍有很多人，他們碎碎地念叨著，裝出悲天憫人的慈悲來，卻沒有誰去安慰一下那個安靜的女孩子，她不哭也不鬧，仿佛和整個世界斷隔開來。

喻曉的心情不知道為什么就沉了下去，喉嚨緊緊的，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個音節。只能呆呆地站著，眼睛定定地纏在女孩兒身上。

樂曲的旋律撕心裂肺，大聲宣召著生命的消亡。最終像是累了一般，甩出一個喘息般的低音，戛然而止。那個草席邊的女孩兒抬起頭，朝喻曉這邊看過來，她的眼睛里滿是倔強卻掩不住失神的悲傷。

他們都不要我了。

喻曉看到女孩兒的嘴唇蠕動著，吐出這么一句話。

那年她看到尚佳像是個受傷的幼獸，眼神凌厲，看著她說，他們都不要我了。

那個時候，鐘喻曉手足無措地避開尚佳的目光，順著梯子又爬回空蕩蕩的院子，卻在最后一個橫桿那里一腳踩空，崴了腳，很疼。

她哭了，卻不是為自己。她在為尚佳難過。

不是憐憫，是難過。

那個時候，她就已經學會承擔別人的痛苦。

可是，你看啊，人總是變得這么快的。幾天后，那個在父親遺體邊安靜站著的女孩兒，那樣倔強的女孩兒，帶著溫順如初生綿羊的乖巧，楚楚可憐的樣子，毫無顧忌地在眾人面前撒謊。她已經不知道這個女孩兒究竟是什么樣子的了。

童年的傷痛總會深深地刻在你的心里，是不能躲避的記憶。誰是受害者，誰又占了便宜，怎么能算的請。可是那些盤根錯節扎在心尖的陰暗叢林，并不會輕易消去，重新讓陽光照耀進去。

以跌跌撞撞的姿態走過成長的路，故意不說痛，也疲于抱怨。

鐘喻曉發軟的雙腿讓她找不到平衡，天旋地轉中，行進的腳步驟然被一陣沉悶的響聲攔腰折斷，她倒在地面上，耳朵貼著冰涼的方磚，聽著自己的心臟急速地想要沖破身體囚禁的跳躍聲。

媽媽，只有我，只有我不會背叛你。她閉上雙眼，心里默念著，嘴角噙著苦澀，無力地笑著，眼淚卻流出來。

鈴鐺的響聲遙遠的地方響起，傳進她的耳中。自行車碾壓著路面的聲音漸行漸近，有誰的氣息那樣溫暖地靠過來。

“你能站起來嗎？”月華星辰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在其中畫出一條廣闊的銀河，那樣璀璨。耳邊雜亂的聲音都消散而去，舒緩下來的呼吸抑制了瘋狂的心跳。

“鐘喻曉，我知道你。”男孩輕輕地說，“你得回去了，你媽媽在找你。”他伸出手去，在鐘喻曉的面前。

喻曉也絲毫不戒備地一把抓住男孩兒的手，借助他的力量站起來。“我送你。”他笑笑，讓喻曉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夜風微涼，她看到男孩兒的碎發在飛舞，死毫不張揚，清清爽爽，霎時凈化了心底陰暗的怨恨。

黑暗漸漸消失在耳邊的風聲中，燈火的光亮重新灑在身上，昏暗卻是暖的。

“你的名字……”賓館的霓紅燈之下，流光閃爍。喻曉看著他輕聲問道。

“我也不知道啊……”他搖搖頭，眼神里閃著寂寞，“我在尋找。”

他的目光越過喻曉，落到賓館的門前一個被歲月的風霜覆蓋的女人身上，她無奈而焦急的等待讓他心一緊。

“曉曉！”女人顯然是看到了消失許久的女兒，大聲呼喊著疾步朝這邊走來，鐘喻曉回頭看到媽媽飽受驚嚇的面容，也迎過去。

當她再回頭的時候，在視線之內，少年和單車，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你胳膊咋回事兒？”回到賓館的房間里，在日光燈明亮的光線下，喻曉蒼白的臉色突兀地映入媽媽的眼簾。

她這才感覺到右臂有一些輕微的刺痛，低下頭看的時候，發現有血液結痂的暗紅貼在皮膚上，還有塵土混雜其中，看起來讓人想要反胃。估計是在街邊摔到地上時擦傷的。

“得趕緊洗洗，看再發炎了。”媽媽這么念叨著，拉著她走進衛生間。

“你們姊妹仨就都是讓人操心的命，”媽媽忍不住絮絮叨叨起來，“你姐都已經嫁人了，她這事兒媽以后就是想管也管不了，離家這么遠，萬一……”媽媽頓了頓，最后只能嘆了一口氣，仿佛不愿去想后續，她擰開水龍頭，把喻曉的胳膊拉到流動的水柱下面，為喻曉清理傷口，女孩兒也不做多余動作，任由媽媽擺置。

“你哥也是早就不上學了，我也管不住他，整天也不知道在外面瞎混啥，你可別整天跟著他，你看看今兒你跟他出去成啥了，都這么晚了還不知道回來，他也不知道好好顧著你點兒，是不是半路上都把你扔一邊兒啦？”媽媽的語氣慢慢變得鋒利起來。

“等一會兒他回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女人突然狠狠地說，就像是發毒誓那樣，可是她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因此而變得粗魯，現在她正在拿著一條白色毛巾輕輕地為女兒擦拭剛剛沖洗過的右臂。

其實算起來，也不是哥哥把我扔在一邊不管了吧？喻曉聽到媽媽的氣話，心里不自覺地就想為翔開脫，畢竟是自己跑開的嘛，她這樣想著。可是一想到那昏黃的燈光下翔和尚佳擁抱的畫面，唯美得太過刺眼，唯美得讓人厭惡，她又覺得媽媽的話特別解恨。喻曉當然知道媽媽只是在氣頭上，說的話并不能當真，哥哥頂多不過是會被臭罵一頓。

但她特別期待看到哥哥被罵得狗血淋頭的畫面。

賓館里沒有處理傷口的醫藥用品，而周邊也沒有藥店，無奈之下媽媽只能用包里帶來的白酒在擦破皮的地方消消毒，然后用棉手帕繞著胳膊遮住傷口，打了一個活結。做完這一系列工作，她好像還不放心，怕出差錯似的小心翼翼地檢視著。

就在這個時候，敲門聲響起來。

“好好坐在這兒，別亂動。”女人這么命令著女兒，卻也不看女兒的反應，站起來走到門口那里開門。

“曉曉晚上啥還沒吃的吧？”喻曉在床邊發呆，耳邊輕飄飄地飛過這樣一句話。

“能吃個啥，叫翔這個蝎鳩子給拽出去了！”媽媽的火氣騰得一下子又竄上來。

“你是氣啥哩？誰知道是咋回事兒！曉曉又說不了，你不能先好好問問？”姐姐的聲音又一次傳過來。

她渙散的心神又一次回到自己的大腦里，木木地把臉轉到門那邊。她看到打開的門外，哥哥站在姐姐的身后，默不作聲地低著頭，一副可憐樣；媽媽背朝著她，不過她可以想象媽媽一臉噴火的可怕的樣子；姐姐則很無奈地夾在兩人之間企圖當和事老化解這緊張的氣氛。

“這用得著問？！”媽媽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不少，“他長這么大了是啥也不知道？不知道哥該咋當？”

“我進去看看曉曉。”姐姐似乎也不想在中間夾著，有些小惱地從翔的面前挪開，側著身子走進屋子里，坐在喻曉旁邊。

“餓不餓啊？”姐姐這么問著，把從餐館里打包的八寶粥和包子遞到喻曉手里，“好賴吃點兒東西乖。”

突兀的關門聲毫無預警地在這本就不算大的房間里爆破開來，喻曉剛拿起勺子的手本能地一抖，勺子里湯汁也很不識相地飛了出來，最后黏糊糊地掉在地板上。

“唉……”姐姐不耐煩地嘆了一口氣，眉頭微微皺了皺，然后她輕輕摸摸妹妹的頭，把喻曉的頭發理到耳后，又輕輕地說了一句：“趕緊吃吧乖。”

看樣子媽媽是在外面訓哥哥，聲音仍舊很大，可是也許是因為隔了一扇門的原因，聽不太真切。

她心里有些虛，她之前有那么幾分鐘特別想讓哥哥被好好教訓教訓，可是真到這個時候她的期冀便成了實實在在的場景，離她就這么近，她又覺得身體里有罪惡感向炊煙一樣一絲絲地往上冒，一直聚積到心口那里，不大是滋味。

“以后晚上可別再出去了，看咱媽著急成啥了。”姐姐拍拍她的肩膀，“注意著身體。”她又特別叮囑。

她聽得有些云里霧里，不過也沒有多注意，只是微微點點頭。門外媽媽教訓哥哥的聲音仍舊在繼續，她的眼神變得別扭起來。

“早點兒睡，明天可得當伴娘呢。”姐姐像是注意到了，轉而提起明天的婚禮，笑了笑，再次揉了揉喻曉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