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么死了嗎？”

“對，就這么死了。”

他看著周圍的景色迅速掠過身旁，夏日灼熱的風托著他的身體，耳邊是呼嘯而過的夏蟬鳴叫，漸行漸遠卻又連綿不斷。

這樣的時間并沒有持續太久，隨著遲鈍的撞擊聲而猛然結束。

石灰磚七成的地面上染滿了大片的血液，閃著讓人暈眩的色彩，他看到自己的身體僵硬地擺在地面上，就在一雙赤著的腳旁邊，他看到自己的血濺在那雙腳上面，顯得那雙腳蒼白得像醫院病房里的墻一樣。

沒有疼痛。沒有沖擊。他仍然在墜落。

他的視線里，生命最后的一瞬飛速掠過，白色的襯衣緩慢地吸食著他從身體里流出的紅色；有女孩的眼淚墜落，在地面上淡化出一個圓圈，卻又轉瞬消失。

那個也許活在別人記憶中的自己，可以生活在陽光下的自己，已經被一具毫無氣息的尸體代替了，他會很快腐爛，化為塵土——如果有誰好心把他埋了的話；也有可能會被一把火燒成骨灰，灑在某個地方。然后隨著時間流失，記憶漂泊，就不會再有人記得他曾經存在。而那個女孩所流的眼淚是為那個尸體，并不是他。

“不要哭……”，他這樣想著，“為什么要哭呢？”盡管這樣說，他自己反倒覺得胃里有酸楚的氣流冒出來，穿過喉嚨，繞過后腦，沖向眼睛。像是一只氣球在體內不斷地膨脹，幾乎瀕臨爆炸。

可是沒有眼淚流出來。他的眼睛是干澀的。

“你后悔嗎？”耳畔傳來一個低沉的女人的聲音，充滿著悲傷的意味。

“后悔？”

“嗯，后悔。你遺棄了自己的生命。”

“我有資格后悔嗎？除了已經死去，我對自己一無所知……”

他閉上雙目，像是倦了。他伸開雙臂，擁抱著虛無的一切。就這么墜落吧，墜落吧，不要再去想那樣的場景了，對，不要想。

“你遺棄了你自己，像遺棄一只討人厭的貓一樣，愚蠢的孩子，你是在接受懲罰呵。”那個聲音里的憐憫那樣直接而尖銳地刺過來，穿透他的心臟。

他的身體突然被扯了起來，加速的重力突然被相反的力量沖擊，幾乎要將他的身體撕裂。他突然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抬起頭看到0977的黑瞳，閃著冷冷的光，凜冽又寂寞。

“來吧，”0977的聲音高亢而嘹亮，來和我接受這世界賜予的懲罰！”

他從沒有終點的墜落中解脫出來，又回到堅實的地面，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周圍的景色不是盛夏，而是冬日的傍晚。耳邊有碎碎的說話聲，讓人疑似是夏蚊成雷，十分聒噪。

“要不說鐘家門兒里的閨女厲害著哩！一個個可不是省油的燈，手段不少……”

“可不是？你看大閨女那樣子，長得多水靈，平常說是上學，有文化，誰知道……嘖嘖……”

“嘿嘿，這兩天查這事兒可緊著呢，叫查著的人哪個沒成百成千好煙好酒地給人家送，老鐘家才讓帶走了一臺破電視和收音機，有啥事兒那可說不準咯……”

四周傳來不懷好意和意味深長的笑容，尤為刺耳。

“要我說這倆小崽子才厲害哩！一個咬一個砸，給人家檢查隊的都攆跑啦！”

“這不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嗎，一個瘋子娘養出來的孩子能有什么教養？”

“哎！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一個刻意壓低了的但卻不影響傳播效果的聲音傳來，“這曉曉媽來咱這邊以前可嫁過兩回人了……”

周圍的聒噪聲如潮水般涌來，像是從不同地方射來的利劍，直指那個破敗的院落。他感到很暈眩。

他當然還記得這里。不久之前他還在這里看到一個女孩在這里對著火光磕頭和跨火苗，那是不得不遵守的習俗，是對神明和鬼的尊敬，盡管他們并不真正存在。

他跨進門，希望看到女孩兒，同時與外面那個邪惡的世界隔絕。

“我說你評評理，你閨女去給俺菜地里白菜給割了偷走的事兒，可是有人看見哩，你今兒個不承認咱誰都甭好過！”一個婦女兇神惡煞地站在院子里，煞有介事地沖著另一個臉色陰沉的女人叫著，臉上顯出鄙夷的神色。在這個兇惡的女人身邊，喻曉低著頭一聲不吭。她的衣領被女人揪著，動不了。

他的心一緊，好像也被揪起來一樣。

“曉曉！你到底偷人家東西沒？”媽媽沖她嚴厲地問道，氣勢逼人，帶著嚴重的審問，好像已經確定她就是小偷了一樣。她搖頭。

“喲喲……小孩子家可會撒謊了！”那個女人帶著嘲諷的語氣說完這句話后，就沖外面圍觀的人群里叫道，“佳佳，過來，來嬸兒這邊兒。”

一個小女孩兒，和曉曉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兒從人群中擠搡出來，一路小跑著來到院子里，到女人身后的時候，乖巧地停了下來。

“說吧。”女人言簡意賅地吩咐。

“今天放學之后，曉曉非要拉著我說要和我一起去地里看麥苗，經過嬸嬸家的菜地的時候，曉曉看見嬸嬸家的白菜沒有收，就跟我說咱去拔兩顆誰也不知道，我不去。她就自己去偷了一顆，然后塞在我懷里，還不讓我跟別人說要不然就讓她哥打我！”女孩兒說得及其順暢，像是早就準備好了一樣，還不忘帶著哭腔，睜著淚汪汪的眼睛。

“聽見沒？！”女人咄咄逼人，“這下證據可全了，你還怎么抵賴！”

“尚佳，你撒謊。”在喻曉的媽媽反擊之前，一個小男孩的聲音突然傳過來，“我妹妹根本就不會說話。”男孩的聲音不高，卻讓一瞬間所有人的表情變得古怪起來。那個叫尚佳的女孩張大了嘴巴，臉刷得紅到脖子根，盡顯尷尬；找事兒的女人擰了擰眉，氣勢頓時弱了下去；喻曉的媽媽則是止住了話，保持著沉默的態度；只有喻曉自己還是和之前一樣沒什么變化，依舊低著頭。

“你相信她嗎？”0977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被揪著衣領的喻曉身上，忽然開口問道。

“嗯。”他點點頭。

“那小子的話是瞎編的。”0977對他說，“其實你剛才聽到的話，都是假的。”

他吃了一驚，把視線從喻曉身上移到男孩那里，發現男孩的眼睛里是黯淡的微光，寂寞又凜冽。他的瞳孔突然收縮，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驚恐的東西。他猛然回頭，卻發現0977早已經轉身走出大門了。

“唉，我就說嘛，這村長媳婦兒是來找事兒的，誰讓他大閨女這個狐貍精托生的惹她男人哩……”

“沒教養的騷娘們兒，呸！”

……

耳畔又是聒噪的聲音傳來，他追出門口，向唯一一條路的兩端看去，卻早已沒了黑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