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翔
- 旁觀者
- 虞冷泉
- 2222字
- 2013-04-21 13:10:35
少年很倔強,他不怕隔壁嬸嬸家那條兇巴巴的大狗,也不怕村長的惡言惡語的恐嚇,更不怕每天成群結隊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專門圍追堵截別人的一群小混混——盡管他知道自己打不過他們。
可此刻他聽到門外的聲音卻害怕得緊。媽媽帶著乞求的語調很輕,透著生活的辛酸和卑微,那么輕,和平常的絲毫不同,卻如針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上。
“您行行好,看俺生活也不好,真交不起這么多錢……”
“這也沒辦法,上頭的政策撂下來了,俺們得按規矩辦事。”
“您光說按規矩辦事哩!您也不看看這個家是啥樣兒啊!日子都是對癥著過,最小那個娃兒還發著燒,大半夜就起來一直到現在,藥都沒有,明天還不知道該咋辦哩!”
“你光說你多困難,我們也不好辦。我跟孩子他爺還是老伙計啦!也知道家里困難,但是老鐘以前也是軍人,國家的政策不可能不曉得吧!家里有倆娃兒還好說,仨就多了不是?現在咱國家要嚴查,誰也沒法兒子呀!聽村長說你家娃還拿磚頭砸了人家,這就更說不過去了!”
“那天主要是我不在家,小孩子知道啥?!您還跟他計較!回來也沒人跟我說這事兒……”
翔坐在屋子里的小凳子上,靠在床邊。那些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的句子一句句傳進他的耳朵。他明白是因為昨天他和妹妹打了村長所以那個男人來報仇了。究竟外面說話的人是誰,他猜大概是前幾日媽媽帶著曉曉躲的人。他看著煤油燈肚子里的煤油就要見底了,棉芯頂端的火苗弱弱地跳躍著,發出的光亮更暗了,隨時都可能消失。妹妹處于半醒不醒的狀態,姐姐還在頻繁地為她換貼在額頭上的毛巾。他的手碰了碰妹妹的臉頰,燙得嚇人。
他不愿意聽外面的聲音,卻又下意識地去捕捉那些話,生怕自己聽漏了。貧窮總是有很強大的沖擊力,它使少年無所適從,即使一直生活在其中也無可奈何,讓他的自尊和倔強在別人眼中變得可笑,讓他的夢想變成奢侈,讓他恐懼。他聽到驕傲的媽媽那樣的虛弱底氣不足的聲音讓他為自己一直以來的執拗而羞恥。
外面的聲音似乎要走向終結了,那個陌生的聲音似乎已經不愿意再糾纏,“那就只能以物抵錢了,不管怎么說,我們得交差。”
媽媽沒有再說話,初冬的風橫掃在院子中,發著嗚嗚的聲音,像是在為不能哭的人而哭泣,又像是對這場判決無力的反抗。有幾個陌生的男子,走進屋子里,帶著打量的目光掃遍整個簡陋的房間,然后他們走到桌子前,拍拍放在上面的黑白電視機,點點頭;旁邊還有一個很舊的收音機,音質并不好,翔記得爺爺偶爾會用——也被帶走了。
“這可不中呀……”貌似是領頭的那個男人這么說道,眼珠子賊溜溜地轉來轉去,想要從房間里再找出點兒值錢的東西,可是很困難。男人不甘心地在屋子里踱來踱去,看看這兒,看看那兒,終于,他眼神一亮,手指著靠近門口的地方一張被褪色的藍布遮住的桌子,對著旁邊的人說,把那個縫紉機給我抬走!”
翔聽出來這就是那個之前和媽媽說話的聲音,已經卸去了偽善的面具,完全地暴露出貪婪邪惡的本性。
翔有些著急了,那臺縫紉機是外婆留下來給媽媽的,每年冬天媽媽都會用它給家里人做棉襖或者鞋子。外婆的孩子也很多,媽媽是最小的,但是媽媽沒有問外婆要任何東西,嫁過來的時候只有這一臺縫紉機。現在也要被帶走了。
外婆已經不在了。
他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原本就昏暗的視線在這樣的情況下更加陰暗了。
“您拿啥都行,縫紉機給俺留下來吧……”媽媽的聲音依舊是那樣卑微。
“你家里還有啥東西?就剩這臺縫紉機還值點錢,這幾件加起來還不夠罰款一半兒,俺們可是夠寬大處理了。”男人從懷里拿出一支煙,就著桌子上的煤油燈的火苗點燃,深深地抽了一口,惡心的煙味霎時彌漫開來。
“孩子他婆都已經不在了,你們就不能積點陰德呀!就剩下這臺縫紉機能值幾個子兒也非得奪走?”
“同志,你這話可說得不恰當了!”男人的聲音變得陰戾起來,“我們再怎么說也是優秀黨員,一切服從命令聽指揮,啥都跟著黨的指示走,你的覺悟可得跟上。”
“你沒看見這家里都成啥樣了,多養一個孩子也成罪人了,還讓不讓人活了!”媽媽的聲音變得悲痛起來。
男人對媽媽的聲音置若罔聞,又抽了一口煙,像是在打著什么算盤。過了一會兒,他往翔這邊看了看,三個孩子的沉默在這樣的環境中顯得很突兀。
“同志你看這樣行不行,讓你家大姑娘陪我們吃個飯,我們這事兒就不追究了。”男人的聲音沒有絲毫的顧忌,還是和之前一樣的大,卻用著很正經的語氣,讓人聽著很不舒服。
這個家里的每個成員立刻知道自己被侮辱了,甚至是還在上小學的翔。“老色嫖,你他媽的想哩美!”一直默不吱聲的翔突然從小凳子上跳起來,在誰也沒有防備的情況下沖向那個說話的男人,一口咬住男人左臂上,死死不肯放手。男人吃痛,卻反應地很快,右手狠狠地拍著翔的頭,嘴里還不住地罵著:“狗崽子,你他媽的放開!放開!”
他不曾松口直到媽媽拿著門角的掃把向那群人發飆,貝貝也被放開了。那群人顯然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他們知道這樣下去并不會有好結果,但又礙于面子,只能惡狠狠地發出挑釁味道十足的“等著瞧!”搬著那臺黑白電視機和老式收音機落荒而逃。可是那個男人血的味道一直留在翔的口中,多少年過去了,他總是忘不了。那個時候沒有人注意到他在不速之客離開之后偷偷擦干的雙眼是通紅的,也沒有人注意到恨意在他小小的胸腔里蔓延。他明白原來保護自尊是這么一件艱難的事情,原來保護家人也是這么一件艱難的事情。弱小的家庭,貧窮的家庭在與外界抗衡的時候幾乎瀕臨瘋狂,即使是贏了,也顯得并不光彩。那種味道留在他的口腔中,舌尖上,無論刷幾次牙,嘗試用多么刺激的味道去掩蓋總也散不去,讓他感覺惡心。
卻不只是因為那血的味道,還有年少那一份無奈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