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搭建的帳篷顯得有些凌亂，這里聚集了不少災民，卻顯得安靜異常，除了幾聲咳嗽，以及秋風拂過枯枝發(fā)出的嗚嗚咽咽的聲響。營地中心有個簡陋的棚子，一面旗幡迎風飄動，這里是官府賑災的地方，災民們排著隊，領取生活用品和藥品。營地的左角也搭建了一個棚子，一群身穿紅衣的女子正在那里忙忙碌碌，分發(fā)藥品。這些紅衣女子年紀甚輕，個個都生得貌美如花，在這死氣沉沉地難民營里形成一道亮麗的風景。災民對官府的救助顯得有些木然，對這些紅衣女子的救助卻千恩萬謝，感激不已。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甚至叩頭拜謝。

夏珩心中奇怪，問道：“這些少女是什么人？怎么百姓對她們好像比官府還要親近？”

燕小七道：“這些是紅衣教弟子，據(jù)說來自遙遠的西域，信奉火神。她們常常出現(xiàn)在有災難發(fā)生的地方施粥贈藥。”

夏珩一聽，心中對這些美麗的姑娘升起無邊的好感。

二人在營地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小七忽然眼睛一亮，喜滋滋地叫道：“六姐。”

夏珩順目望去，只見一名紫衣少女正在喂一名書生服食湯藥，那女子容貌清麗，滿頭秀發(fā)用一根絲絳系著，望之如同一朵紫蓮瑩然水上，不濯纖塵。

二人似是久別重逢，十分高興，嘰嘰咯咯的說了半天，夏珩在一旁聆聽，才知這少女竟是燕小七的師姐，“菡秀”蘇雨鸞。

在公孫大娘的諸般技藝中，蘇雨鸞繼承了畫藝和醫(yī)術，她畫得一手絕妙丹青，也能金針斷脈，救死扶傷。但這兩般技藝在公孫大娘生平所學中都并非拿手，所以公孫大娘臨終前將她送入萬花谷，跟著隱居谷中的藥王孫思邈學習歧黃之術。

她生性善良，最是見不得人受苦，一地若有災難，她得了訊息必定前往救治。所以天都鎮(zhèn)發(fā)生瘟疫，燕小七便料定她在此地，直接過來找人了。

小七把盒子拿出來，遞給蘇雨鸞，道：“某人叫我?guī)Ыo你的。”

蘇雨鸞打開一看，驚道：“優(yōu)曇仙花！他，他怎么自己不來？”

小七瞧她殊無歡喜之色，心中納罕，道：“我也不知，他丟下盒子就走了。六姐，你們發(fā)吵架了么？”

蘇雨鸞不答，卻將話題一轉(zhuǎn)，道：“沒什么。你這次來長安沒什么緊要事吧？這里疫情快要結(jié)束了，你不如跟我去萬花谷盤橫幾天吧。”

燕小七不疑有他，只當她兩鬧矛盾，笑道：“好，等我在此間的事情了了之后，就隨你去住一陣子，六姐，你瞧這柄劍。”

蘇雨鸞驚道：“罰惡劍，怎會在你手上？”

小七遂來龍去脈說了一遍，蘇雨鸞這才恍然道：“這次主持罰惡的是裴元師兄，他現(xiàn)今已回谷交令去了。他走之前來看過我，不過宋南天并非他所殺。他本來要擒宋南天回谷的，卻被另外一人搶先殺了。”

小七道：“是誰？”

蘇雨鸞沉默了一下，道：“李裳秋。”

小七跺腳道：“原來是她。哼，這女人處處和我七秀坊作對，偏偏師傅卻又不許傷她。”

夏珩奇道：“李裳秋是誰，為什么和你們作對？”

小七道：“此人說起來還是我?guī)熃悖臼谴筇频囊顺枪鳎嗄昵埃規(guī)煾溉セ蕦m獻藝，收了她做弟子，后來新皇登基，她被打為逆黨，從此流落民間。”

夏珩奇道：“既是同門，又怎會與你們作對呢？”

小七道：“此事說來話長，以后再說吧，現(xiàn)在宋南天已死，我們得想想上哪兒去找陶寒亭。”

夏珩沒想到居然被這么個活寶橫插一杠子，郁悶不已。想了想道：“那兩個押解陶大哥的士卒被林白軒給殺了，還未來得及去見宋南天。現(xiàn)在宋南天已經(jīng)死了，陶大哥應該再無生命危險，我們慢慢尋訪也就是了。”

燕小七嘆了口氣道：“也只好如此。”

幾人沉默不語，那名被蘇雨鸞診治的書生忽然道：“陶大俠之事，在下也有所耳聞，他是長歌門弟子，你們?yōu)槭裁床徽议L歌門幫忙呢？”

燕小七這才注意到蘇雨鸞的這名病人，這人約莫三十來歲，短衣褐袍，身形消瘦，目光深邃，滿臉憂色。

蘇雨鸞見這人說話，便介紹道：“這位是子美先生，他極富才學，氣節(jié)高直，前者長安富戶慕他詩名攜重金請他提詩，他竟折筆明志，不為行為有虧之人動筆。這次鎮(zhèn)上鬧瘟疫，他主動幫忙，不想自己也染上了。”

燕夏二人聽了，都心生敬仰。

子美先生所說的長歌門，地處余杭（按：今杭州），與揚州七秀坊，青巖萬花谷在江湖中被并稱為三大風雅之地。長歌門嚴格說起來并不算是一個武林門派，只是一些文人騷客聚集在一起的吟風弄月之所。之所以選在余杭，也是為了能夠更好地體現(xiàn)眾人的閑情逸致。但是大唐尚武，即便是文人，也對武學情有獨鐘。大家聚集一處，除了喜歡討論詩詞歌賦之外，就喜歡比武論劍。久而久之，合眾人之力，竟然也創(chuàng)造出一套獨特的武功。若說這長歌門不是武林門派，他們又廣收弟子，你若行走江湖，處處可見長歌門弟子行俠仗義的身影；若說它是武林門派，他又甚少參與武林其他門派之間的爭執(zhí)，因為他們的目的不在武林，而是入仕為官，兼濟天下。

小七道：“長歌門遠在余杭，遠水救不了近火。”

杜甫道：“三日后是駱賓王先生祭日，長歌門都是些胸懷天下的文人士子，必會前去拜祭，你們只需在駱賓王墓等待便可。”

小七大喜：“好，我們這就去駱賓王墓，順道也拜祭拜祭這位大詩人。”

駱賓王葬于長安城外八十里，落月溪畔。

駱賓王與王勃、楊炯、盧照鄰合稱“初唐四杰”，是中國歷史上杰出的詩人，昔年武后稱帝，徐敬業(yè)起兵討伐，駱賓王為之起草了著名的《討武曌檄》。武則天看過這篇檄文之后，嘆道：“有如此才，而使之淪落不偶，宰相之過也！”

新月曲如眉，照在落月溪水上，泛起幽幽的光彩。小七道：“那邊有火光，過去看看。”

二人悄悄走近，卻是一個火堆。火堆上架著一只果子貍，烤得肉香四溢。火堆之旁坐著一名黃衣少女。那少女冰肌玉骨，膚清盛~雪，乍看宛如玉雕一般。細看時，卻是一臉病容，煙眉緊蹙，淚光點點，那肌膚雖有火光映襯，也是全無血色。她的身旁站著一匹黑馬，那馬渾身純黑，骨骼奇大，鬃毛幾乎蓋住馬首，一看便知神駿非常。

小七驚叫道：“婧衣，你怎會在這里？”

那少女看見小七，先是一喜，繼而怯弱地道：“小七姐姐，我……我是自己溜出來的。”

小七談了口氣，道：“你到底是跑出來了，你這身子，身邊沒個人照顧，若然有個三長兩短，如何是好？”

說話間，那匹黑馬朝小七靠了過來，挨挨擦擦，甚是親熱，小七撫著馬頸笑道：“小煤球，你也在這里。你好呀！”

夏珩見這一匹寶馬居然叫做“小煤球”，不由忍俊不禁。

那黃衣少女道：“不要緊的，我的病，兩個月才發(fā)一次，我身邊帶了外公給我配的藥。小七姐姐，你知道的，我在家中的時候，就羨慕你能游歷江湖，行俠仗義。可是我身子有病，只能一輩子待在家里。我被關了十六年，可是在我心中早就天高地闊，自成江湖了。”

小七默然。黃衣少女微微一笑，又道：“那一日是中秋節(jié)，哥哥們都喝得醉了，酣然入夢。我想著天高地遠，生死有命，說什么也要好好看看這個人間。便終于作了個早已藏在心底多時的決定，帶了銀錢藥物，離家出走了。小七姐姐，你知道么？我一路游玩，看遍多情景致，聽著街巷閑聞，真是說不出的快活。”

小七愛憐地撫撫她的臉，道：“傻丫頭，出來了便出來了，這世間你看也看了，過些日子我?guī)闳トf花谷，求求‘藥王’前輩，你這病說不定有些轉(zhuǎn)機。然后，便送回去罷，你哥哥他們一定急瘋了。”

那黃衣少女聽了她話，默然不語。忽然一臉希冀地道：“小七姐姐，我求你一件事成么？”

小七道：“你說吧，能辦到的，我一定替你辦到。”

黃衣少女道：“我求你幫我救一個人！”

小七道：“救誰？”

黃衣少女抓著衣角，蒼白的臉色竟然現(xiàn)出一絲紅潤來，她道：“前些日子，我到了黃山，想起哥哥們曾談及黃山云海、松林種種風情，便想一游黃山。那時候我身體已經(jīng)有些不好了，我想游完黃上之后，便回家罷。我自晨間早起，一路登山，沿途山亭獨處，看巨松挺拔、怪石嶙峋。山路雖險，卻自得其趣。走走停停，看山花爛漫，終于登上了天都峰頂，看著黃山云海，濤生濤滅，心下得意極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小臉現(xiàn)出些許紅暈，顯得有些得意。燕小七卻眉頭緊鎖，一臉擔心，道：“那么高的山峰，你身子不好，怎么可以……”

葉婧衣微微一笑，道：“是啊，我這病，最是不能激動的。我登上峰頂，身子也乏了，心情又難以平復，竟然發(fā)起病拉。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我遇見了一個人。他待我很好，他憐我身子不好，便一直照顧我。我跟他在一起，也覺得很快活，便把回家的事給拋在腦后了。那一日到了華山，我發(fā)起病來，他急得束手無策。我們住在旅店之中，他不知從哪里聽說皇宮之中有一顆‘玄靈續(xù)命珠’，能治百病。便帶我來長安，自己跑到皇宮去盜藥。結(jié)果被人發(fā)現(xiàn)，他拼死把藥帶出來給我。卻被追蹤而來的高手捉了去。小七姐姐，你幫我去救救他好么。“

小七安慰道：“放心吧，這人對你恩深義重，我一定救他。他叫什么名字？”

黃衣少女道：“他叫衛(wèi)棲梧。”

小七道：“‘長風萬里’衛(wèi)棲梧？此人出生俠盜世家，輕功天下無雙，何人能抓住他？”

黃衣少女道：“是天策府的楊寧。”

夏珩聽她說起楊寧，心中一動，急忙問道：“楊寧在哪里？”

黃衣少女道：“他已經(jīng)走了，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小七怒道：“楊寧這小子多管閑事。可是憑他也留不下衛(wèi)棲梧呀。難道……”小七臉色一變：“這小子拿你做質(zhì)？”

黃衣少女道：“沒有，楊寧追蹤而來，他和衛(wèi)大哥是公平一戰(zhàn)的。只是，衛(wèi)大哥在遇見我之前，曾去荻花宮盜寶，被紅衣教主阿薩辛打傷，至今未愈，這才敗在楊寧手上。楊寧捉了衛(wèi)大哥去，也沒有為難我，我騎著‘小煤球’跟在他后面，他也沒有趕我走。他把衛(wèi)大哥送進武德營中關押起來，便要送我回家，我恨他捉了衛(wèi)大哥，自然不肯跟他走。他見我不肯，便說要去通知我哥哥們來接我。”

小七道：“你放心吧，我這便去把你的衛(wèi)大哥救出來。”

二人立在一處山坡上，夏珩忍不住問道：“七姑娘，那位姑娘是何許人也？她患了什么病？”

小七嘆了口氣道：“她姓葉，是藏劍山莊的大小姐。她的病叫做‘三陰逆脈’，那是天絕之脈，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無藥可治。好在她出生富貴之家，不然也不能活到今天。她每隔兩個月，便要讓‘圣手孤針’蘇長風給她施針續(xù)命，那一根根尺許長的細軟金針慢慢刺入她白皙透明的脈絡中，冷冰冰的，她一個小女孩兒，也不知怎么熬過來的。

夏珩聽見她說，頭皮一陣發(fā)麻，也不由可憐起那女孩兒起來。

小七道：“藏劍山莊和我們七秀坊同在江南，所以我跟她自小便認識。我十歲那年，跟師傅去藏劍山莊做客，第一次看見她。那時她坐在一處屋頂上，仰首看云。我見她爬得那樣高，覺得有趣兒，便也施展師傅教我輕功躍上屋頂。她見到我很是高興，便說，我們來賽跑呀。我們兩個便在屋頂上追逐。忽然有個大個子跳過來，將她抱在懷里，朝我怒喝道，‘你干什么？’那個小女孩兒臉蛋紅撲撲的，她喘著氣說，‘哥哥，沒事的，姐姐和我玩兒呢。’然后師傅也來了，還把我訓斥了一通。那個小女孩兒躲在他哥哥身后，一臉歉意。我跟她便成了好朋友，離開藏劍山莊的時候，我邀請她跟我到七秀坊去玩兒。她卻黯然地告訴我，她不能離開藏劍山莊的，她的父親和哥哥們不許她走得太遠。那時我才在師傅口中知道她患的病。后來，我每年都會去看她一兩次，她每次見到我總是很高興，直到我十五歲那年脫離師門，已有四年沒見過她了。她從小禁足在那座莊園里，總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知道她總有一天會跑出來的。”

小七說完這些，似乎陷入回憶了，好一忽而才道：“好了，我們這便開始救人吧。那衛(wèi)棲梧是個妙人兒，他偷東西有個規(guī)矩，叫做‘仁義君子不取、老弱婦孺不取、善長人翁不取、家徒四壁不取’，他劫富濟貧，盜亦有道，如此人物，非救不可。我溜進去，你替我把風。”說完一溜煙奔下山坡。

不到一盞茶功夫，武德營內(nèi)亂聲大作，夏珩忙四下放起火來。須臾之間，兩道人影飛也般從營內(nèi)躥出，一名男子哈哈大笑道：“神策軍的小子們，替我給高力士那閹人帶個話。不出三月，衛(wèi)某必將他寶貝命根子偷出，喂了狗吃。”

小七怒道：“你這人，就不會說點好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