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半月,難得在家吃回飯。一到飯桌上,他就難得哄得轉她了。從打女兒上了大學,本想盡情的享受二人的世界,卻事與愿違,背道而馳了。電話里,他甚至想對女兒開玩笑說:閨女,你老爸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啊。他往嘴里扒著米飯,心里惦記她又包藏著何事呢。
每次遇上她的娘家那邊有事情,她都像今天這樣,胡攪蠻纏,無理取鬧。他只顧著低頭吃飯,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一碗米飯下肚,飽飽了,而她是干眼看干飯,干澀了。他喝過一碗海參湯,坐到客廳的沙發上,打開了電視。他嫉妒她他他的不離口,是舊情復燃,還是念舊呢?她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那就是念舊了。念舊嘛,善念的常心啊。她跟過來,握著他手里的遙控,調低了音量,說:
“老車,還有正事呢。”
“說唄。”他放下遙控,躲開他的手,說。
她把頭枕在他的右肩上,說:“看你這態度,把你老婆當禍水了呀。”
“你的那些老奶奶的裹腳布啊,也該清理清理啦。”他往左挪身,閃她一下,說道。
“哎呀,你,”她見他動了怒,不好意思地說:“我也知道這脾氣,就是改不了。原諒我,再沒有下次了。”
“老婆啊,”他覺得她怪可憐的,就往右挪過去,說:“按理說,咱們的年紀不小了,閨女也上大學了,在外面忙完公事,回到家清清靜靜的該有多好啊。你啊,有了什么事情,非得來一套詩人的賦比興,何必呢?簡潔了當,才像夫妻嘛。”
“是我的不是,行了吧。”她側過身,說:“是我那娘家侄子,大學畢業了,你給安排安排吧。”
“這有何難。”他也側過身,面對著她,說:“我記得鄭可學的專業就是土木工程,到公司干個技術員正合口。”
“老車,可鄭可要求進個事業單位,你看?”她嘟嚕著說。
“老婆,我有那個能力嗎?”他旗幟鮮明地說:“老婆,雖然時代不同了,官場作風改變了,但是,古時的外戚仗勢作亂,逞能逞強,一直流傳至今啊。所以,準他進公司就屬于破格了。同時,你也要告誡鄭可,只有勤奮努力的工作,施展出自身的能力,才會得到提拔重用。不然,就在技術員的崗位上老實呆著,嗯?”
“行,依你。”她投入他的懷抱,溫柔的說:“只有你好啦,我才好呢。”
上午。萬康達直接到銀行的柜臺查詢,確認是當地賬號打的款,至于姓名和賬號,柜員推脫保密,不予透露。他的卡,被房棟梁撿到過,找他猶如大海撈針。鑫洋海參店的女老板是他姨,對,到店里問去。
他推開店門,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簾,是她!他心中有數了,問營業員道:“小姑娘,剛才走進后屋的,是鄭璐吧?”
“嗯。鄭姨不讓說的。”營業員自知失口,漲得滿臉通紅了。
他沖著那扇半掩著的門,高三度地叫道:“鄭璐,出來吧。”
她拉開門,面如滿月,體態豐腴,笑盈盈地說:“不知老同學駕到,失禮了。”
“恐怕是躲我呢吧。”他的兩眼閃著金光,說:“你們組團倒貼忽悠我,我領情,但是,無功不受祿啊。”
“你呀,清高,孤傲的性格一點都沒改!”她親切的說道。
他亮直地說:“給我車路的銀行賬號,我把款額如數奉還。”
“你與他的事,我一概不管。”她撥打過車路的電話,然后,親手搬了把椅子,放在他的身后,說:“先坐會兒,他馬上就到。”
他坐了還不到一會兒,屁股都未挨著板凳,風馳電掣的車路就到了。
他迎到門口,說:“車路兄弟,可把我給難為死了。”
車路握著他的手,向外扯著身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咱們找間茶座聊一聊。”
“要聊,也得先還錢給你。”他固執的說。
“學校那邊,我了解了,就別抱什么希望了。”他不移初衷地說:“大侄子正處于進補的最佳時機,倘若錯過了,將會導致終身悔恨的啊。”
“那也不行。”他拗著自己的理,說:“這么多的錢,我不敢承受啊。”
“那,要不這樣吧。”他往里邁一步,說:“到里屋說吧,來顧客了。”
到里屋坐下后,車路說:“你的那片山林,正值成才期,還要源源不斷的投入,需要資金是毫無疑問的。這二十萬,算我入股,行了吧。”
“這山林,是投入大,產出少。”他名正言順道:“當哥的不能拖你當墊背的,啊。”
“康達,不要再爭執了。”鄭璐招呼完顧客,闖進屋里,關上門說:“實話告訴你吧,車路的年薪二百萬,年底股份分紅二百多萬,加上這個海參店,一年下來,五百多萬呢,鼓動他多投資,大家受益,沒錯。”
“你們的錢再多,也不是我的。”萬康達理直氣壯的說:“山上成了才的樹木,年年伐了賣。然后,再用賣出的錢買苗木,以木養樹,綽綽有余,投了也是白投。”
“這樣吧。”車路妥協道:“麻煩為我保存一年,有備無患吧。”
“給我紙和筆。”萬康達也退一步,說:“立個借據吧,心里踏實。”
鄭璐找來紙筆,打趣道:“偉大領袖最討厭就是你這種人,認真!都什么年代了,當代人講究返璞歸真,直來直去,你呀,認真寧人呢。”
他把寫就的借據交與車路,站起來要告辭了。鄭璐說:
“康達,這個海參店,不是純粹為了賺錢,主要是自家吃著方便。那二十頭海參的本錢寥寥無幾,我退還你塞下的那九千吧。”
她早已有所準備,掏出錢就往他的羽絨服口袋里裝。他面對一個女人束手無策了,任由她塞進了口袋。車路站起來挽留,留不住,就說:
“鄭璐,裝上兩頭發泡好了的,回去就有的吃了。還有,一定要把山核桃當佐餐,提高食療的效果,事半功倍啊。”
她不等他開口推辭,搶先說道:“昨天那個要吃上,最快也得明天才行。大侄子營養的進補,早一天就會有早一天的功效。你與我那姐姐也不要奴才了自己,吃好喝好幸福好呢。”
他不得不爾,痛快的接受了饋贈。到家正趕上項泉在順菜,他把兩頭海參放在菜板上,說:“燒一個蔥油海參,煲一個海參湯。”便進入了客廳,發現兒子仍舊在看那段老新聞,他走到電腦桌前,掰著他緊握鼠標的右手,柔和的說:
“兒子啊,歇一歇,準備吃飯了。”
驀地,他騰起右手,連帶鼠標飛了起來,并且使盡渾身解數捶打著桌子,咧開大嘴,哇啦哇啦的大聲說:“吳鑫,嗯嗯,吳鑫,啊啊,吳鑫……”
項泉聞聲趕過來,摟住兒子的頭,說:“不怕,啊,有爸媽在呢,不怕,啊。”
他關掉低音炮,關閉了電腦。他慢慢的推著輪椅,協助她摟著他的頭離開電腦,到了門口。他敞開門,讓溫馨的陽光盡情的撲灑在他的身上。她見他已平靜下來,放懷他的頭,拽他到西間的臥室,悄悄地說:
“你一出門,他就發作過一次,當時把我給嚇壞了,都想過打電話叫你回來呢。”
他朝門口望一眼,說:“這正是逐漸復原的前兆啊,只有發泄出心中的悶氣,加強營養,哎,對了,都忘了核桃了啊。”
他從旮旯里提溜出滿滿的一編制袋核桃,說:“年年都是守著好東西養蟲,從現在開始,三口人天天都得開吃啦。你做飯去吧,我一邊鉗核桃,一邊看著他。”
她取了條毯子,蓋在他的身上,愛撫著他毫無血色的臉,淚水涌上了心頭,同時也抹到了他的眼角的淚水。
他抬起雙手,抓住她的手,苦痛的叫道:“媽,嗯嗯,媽,媽媽,嗯……”
她揮著淚水,蒼涼的說:“兒子啊,有心事就說出來,爸媽同你一起來解決,啊。”
“媽,我錯了,我錯了啊。”他恢復意識了,愧疚的說。
他手持核桃鉗,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蹲在輪椅旁,堅定的說:“兒子,你沒有錯。爸爸相信你,不會有錯的。”
“媽,爸,嗯,嗯……”他泣不成聲了。
陽光下,他們一家三口抱成了一團;陽光下,冬天不再嚴寒。
飯后。他們一如往常,來到大禹峰下晾曬心情。萬康達和項泉攙扶著兒子,圍著輪椅打轉轉,練習下地走路。他們絕口不提曾經的傷痛,期待兒子來自肌體的,心理的自我修復。他們盼望著,有朝一日他能夠忘懷所有的過去,剪切三山大學的記憶,重新開始,重新做山里的孩子。
萬金山氣喘噓噓了,就坐回輪椅里,享受著美好的時光。面目可憎的吳鑫,總是陰魂不散,他與他是在進入三山大學的第三天認識的。第二天,各學科各專業的教授親自擬題,以此遴選得意弟子,并納為助手。在高中的課堂上,物理老師幾乎天天都講到吳鑫,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萌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在填報志愿之前,他就認識吳鑫了。他從網上搜集了大量的,與吳鑫有關的文字、圖片、音像等資料。所以,他認識吳鑫,而吳鑫不認識他。最后,他決意填報三山大學,期望著追隨吳鑫研習物理,將來做出對人類的一定的貢獻。
考試的時候,監考老師進進出出,輪換了三波,唯獨不見吳鑫的出現。
開學的第三天,他被輔導員領入了吳鑫的辦公室。吳鑫的臀部倚著辦公桌,迎門等著呢。輔導員介紹過,走了。網絡吳鑫與現實的吳鑫長相一致,沒有走相的成分,吳鑫的四肢不怎么協調,好像手臂的比例短了那么一分一寸的。他短小精悍,頭大額寬,面目清癯,濃密的倒八字眉,一對老鼠眼,眼珠子滴溜溜的轉個不停。
萬金山與他對視了剎那,此后,再也不愿見他那殺氣騰騰的眼神了。他們坐下來,他聽著他的喋喋不休,都暈頭轉向了。
吳鑫講的,是最后的那道大題,說:“物理,考驗的就是綜合知識。比如,昨天的那道大題吧,有超過半數的同學都解對了。但是,有的運用了小學的知識點,有的放不下初中的運算方法,有的就是小初高從面到點從點到面的大雜燴,令人頭痛死了。
我真實的意圖是,選拔出類拔萃的物理天才,就寄望于這道題了。昨天下午,當我看到解出的倒數第二份試卷的時候,心想這一屆學生平平庸庸,找不到得心應手的門生了。
我坐在辦公椅里搖啊搖啊搖啊,搖的都快睡著了。我是大失所望,百無聊賴的把卷子推開了。然而,你那份試卷好像釘在了桌子上,劃拉不走。我俯在桌上掃了一眼,哈哈,有了。
你的解題方法,可以用大氣磅礴來形容,不但不拘泥于成規,而且超越了所學的知識層面,不夸張的說,是有物理天賦的啊。”
他也說了一通話,現在想來,是不知所云了。時至今日,他終于明白了,從開始到誘導他主動地躺在試驗平臺之上,是吳鑫做了精心的策劃的。
“來吧,兒子,再走上幾圈。”他看見他愁眉不展的樣子,說道。
由項泉來掌控輪椅,萬金山的右腿落地,左腿左臂挪到右側,右手攀住他的左臂,較前利落的離開了輪椅。他站穩了,說:
“爸,你扶著我的左臂;媽,你推著走在我的右側。我試著往家走,一步一個腳印的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