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瑛抬頭溫聲道：“敬，別多想了。回去早些歇息吧，明日不是還要去莊家嗎？”

凌敬心底涌起一股溫暖之意。

一個人影從凌敬的對面迤迤然而來，疾裝勁束，走到凌敬的跟前，行了禮，問道：“前輩可是凌敬凌大人？”

來人這一開口，凌敬便聽出她就是適才在巡撫監牢出手相助的女子。此刻，她已經摘下了面上的黑紗，映入凌唐二人眼簾的，是一張清麗而略顯得憔悴的臉龐。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讓原本很是柔和的五官輪廓，平添了幾分英氣。她看上去不過十八十九歲年紀，聲音嬌美動聽，不知怎地，卻故意略粗著嗓子講話，倒是多了幾分老練之氣。

“多謝姑娘在巡撫監牢里替我等解圍，凌敬在此謝過！”凌敬抱了抱拳，致謝道。

那姑娘朝唐瑛拜了拜，轉頭對凌敬說道：“晚輩乃是巡撫焦大人的親生女兒，單名一個旖字。家父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晚輩在此替家父向二位賠罪了。”說著，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凌大人可知現朝中任內閣首輔地張四維大人乃何人嗎？”焦旖頓了頓，接著說道，“張四維的娘舅，是摩尼教的重要首領，余方。先帝太祖建國后，雖然明令禁止摩尼教，但它并沒有完全消失，而是轉入了地下，從事一些江湖上鋤強扶弱、扶危濟困的俠義行為。余方大俠雖說與張四維大人是舅甥，但因為立場不合，所以就沒什么往來。畢竟還是一家人，張四維大人對摩尼教多少也有一些了解的。而摩尼教這些年與白蓮教關系極為密切，所以朝廷知道白蓮教的事情，就不足為奇了。晚輩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在福建海域被捕的老爺子，竟然是白蓮教的六大護法之一。既然是大首領，朝廷又怎么可能放過他呢？”

凌敬看了看焦旖，感慨道：“姑娘高義，實是令人佩服。”

焦旖輕輕笑道：“凌大人謬贊了，晚輩實難克當。”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如今的官府，雖說是腐敗無能，但它到底還是沒有達到運作失效的程度。民間的反抗，各教各派的桀驁不馴，至少現在來說，官府還是有能力對抗的。晚輩倒是希望，東南沿海各省各鎮的上下聯合起來，共襄發展才是。凌大人在民間抗倭這件事情，動靜可是不小，還是小心為是的好。有人讓晚輩轉告凌大人一句話——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晚輩已經把話給帶到了，這就告辭了。”說罷，便又迤迤然而去了。

“這姑娘可有些名堂啊。”唐瑛看著焦旖的背影，突然笑了出來。

唐瑛突然拔出手中的長劍，朝凌敬刺了過去。凌敬身子往后一仰，避開了這一計。正要開口，唐瑛卻高聲說道：“敬，很就沒練了，便練練吧。”

凌敬足尖點地，往后退開兩步，順手拔出腰間的長劍，跟唐瑛過起招來。

二人你一招我一式的，沒有絲毫的肅殺之氣，有的，只是彼此撐持，互相彌補。兩套劍法配合得極為默契，像極了一場絕世的好舞，讓人心曠神怡、欲罷不能。也許，傳聞中仗劍走天涯、杯酒話真情的愛人，便是如此這般模樣吧。

“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凌敬順口吟出這一句，問唐瑛道，“瑛，這句話什么意思，你想明白了沒有？”

唐瑛一邊不放松手上的招數，一邊回答道：“這句話是老子《道德經》里的，我以前聽怡兒念過。但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卻是不明白的。這些個文人就愛咬文嚼字，有什么話直接說不成嗎，非要拐彎抹角的。”

“不是，我覺得告訴我這話的人另有深意。”凌敬手底招數放緩，接著道，“罷了，想不明白就算了，日后慢慢想。”

唐瑛忽然收住了劍招，道：“要是翊在這兒，他一定明白。”

凌敬又如何不知她心意，開玩笑道：“說不定我們現在回去便見翊已經回來了。”

“你是在寬慰我，還是在取笑我呢？”唐瑛嗔怪道。說著，還劍入鞘。

然而，讓凌敬和唐瑛萬萬沒想到的是，當他們回去的時候，發現凌翊真的回來了，但只是他和竇胡敬兩個人，竇璿卻沒有一起。

或許這就是父子之間的默契吧，即使是遠在千里，心終究還是連著心的，前世，今生，都不會變。

唐瑛思念愛子時日已久，此刻見到愛兒，忍不住喜極而泣。凌敬卻有些奇怪為什么只凌翊一個人，便問起了其中的緣故。

原來，日前有人請竇璿去看病，竇璿急急忙忙地去了，連竇胡敬都沒帶在一起。就這樣，他二人便跟竇璿失去了聯系。凌翊和竇胡敬也不知竇璿去了何處，兩個大男人每天只是游山玩水，可憐兩個不甚通文墨的粗人，不懂得寄情山水以娛身娛情，頗覺得無所事事。兩人商量了一下，便雙雙提議來此處與凌唐二人一同抗倭。

“對了，翊，‘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唐瑛忽然問道。

凌翊站起身來，半調笑道：“母親大人什么時候開始研習起經典來了？”

“你問這個干什么？問你你答不就是了？”唐瑛寵溺地看著凌翊，嗔道。

“哦，這一段話講的主要是天道平衡，這是其中的上半部分，它的下半部分是這么說的，‘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而有以取奉于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其不欲現賢也。’下半部分講的就是人道的不平衡。”凌翊仔細地跟唐瑛說起了這一段文字。

凌敬不斷地呢喃著“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而有以取奉于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其不欲現賢也”這一段話，突然高聲說道：“我明白了。說話的人的重點不在前面，而是在后面。他并不是要告訴我們天道平衡，而是要告訴我們人道不平衡。他一方面說的是如今明廷統治下的天下形勢，另一個方面，卻暗含著我們此次抗倭的事情。”

“既然是這么重要的事情，他為什么要跟我們打啞謎呢？要是萬一我們想不透這個中緣故，他的心思不是白費了嗎？”唐瑛疑惑道。

凌敬搖了搖頭，道：“他就是怕我們猜不透，所以才讓焦姑娘跟我們說了那么多。怪不得，我一直在奇怪，焦姑娘小小年紀，怎么會明白那么多艱深的國家之道，原來是背后另有高人。”

“可是，這背后的‘高人’是誰呢？”凌敬與唐瑛異口同聲地說道。說罷，兩人相視一笑，都為彼此的心意相通而感到格外滿意。

“那就是說，真的救了吳大俠的，并不是焦姑娘，而是她背后的‘高人’。”唐瑛接著說道。

凌敬點了點頭，道：“很有可能。”

“凌大俠，凌夫人，竇胡敬以前做了不少錯事，現下萬分后悔。只盼凌大俠和夫人原宥了小人的罪過。”竇胡敬一見到凌唐二人進來的時候，便欲跟二人請罪，但二人一進門就開始說天道人道的問題，他一直插不進話。直到現在，他才有機會開口。說著，拜了下去。

唐瑛一見到凌翊，便把所有的事情給忘了。直到竇胡敬開口，這才注意到了他。她不那么友善地看了竇胡敬一眼，道：“算了吧，看在你姑娘的面上，以前的仇怨，便一筆勾銷了吧。”一語既罷，便不再多說，自顧自地忙自己的去了。

“翊，你年紀也不小了。秦淮姑娘……離開多時了，你就算念著她的情意，可是……你也該娶親了。”凌敬突然轉變話題。

凌翊像是被這話嚇到了一樣，騰地跳了起來，驚道：“父親，你不是已經給我找好了姑娘了吧？”

“這倒是沒有，我這不是在跟你商量嗎？”凌敬愛憐地瞥了凌翊一眼。

凌翊轉過頭去，緩緩地開口說道：“父親，秦淮已經不在了，我再怎么思念，也是無濟于事。我當然明白這樣的道理，可是……父親，孩兒也知道，孩兒讓父親和母親掛念了。”

“真是個傻孩子！”凌敬嘆了口氣，道，“天下父母愛子女，天經地義的事情。你不要胡思亂想。父親和母親只是想看到你娶親，了卻一樁心愿。”

“不瞞父親，孩兒心中已有相愛之人。但是，孩兒不敢跟她開口。還請父親幫忙。”凌翊突然跪倒在地。

“你說的這個人，是誰？”凌敬扶起凌翊，柔聲道，“快起來吧，何必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