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敬和唐瑛一路出得谷來。二人各自心情復雜，沉默無言。

沒有外物影響，凌敬這才靜下來細細欣賞這鮮為人知的美景。突然，他開口道：“瑛，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跟竇家，有什么樣的瓜葛嗎？”

不待唐瑛回答，凌敬便接著說了下去。

竇璿的父親，竇銘，與凌敬同為武當弟子，而且，二人還是結拜兄弟。竇璿的母親姓凌，叫凌槿，是凌敬的同鄉。二人一起學藝十余年，藝成之后一起下山，凌敬成了唐家女婿，遭逢家變，竇銘則娶了凌槿，考取了功名，成了戚繼光的最得力的部將。后來，張誠為了削弱戚繼光的力量，暗中派人刺殺竇銘，其中就有凌敬。竇銘驟悉結義兄長與張誠狼狽為奸，痛心不已。他欲殺凌敬，卻得知了凌、唐兩家的巨變，為了成全凌敬，也為了深刻地警醒凌敬，竇銘在凌敬面前自盡身亡。凌槿痛不欲生，積慮成疾，不久病逝。張誠偽造證據，賜死了竇家上下。只因記掛著萬歷皇帝和竇璿的情分，竇璿和竇榆才得以躲過一劫。

“竇家幾十口人，皆是因凌敬而死！璿兒從此遠走他鄉，顛沛流離。”凌敬語音沉重，“瑛，凌敬欠下的債，終究……”

唐瑛知道凌敬要說什么，不欲他再說下去，便打斷了他的話，道：“竇姑娘并不知道她的父母是……的死，所以才拼死救了你。”她本欲說“因你而死”，覺著不好，便生生地咽了下去。

“不，她早就知道了。有一次，我在江南執行任務時偶遇璿兒，她告訴了我一切。她說，仇，她可以不報，但也不愿意看到她的父親白死。這些年，她化名銘槿，一直行走于江湖各地治病救人。直到張居正大人病重，她治愈了張大人，才又叫回了竇璿。”

凌敬正說著，突聽得背后一聲冷笑：“如今，在下該叫‘宇文大人‘還是‘凌大人‘呢？”

凌敬不怒反笑，也不回頭，淡淡地道：“自便吧。”

唐瑛回過頭，見是一名年約四十又四五的中年男子，冷冷地喝道：“敢問來者何人！”

“宇文大人手底下冤魂無數，只怕是不記得在下了吧。”來人諷刺道，還故意把“宇文大人”四個字說得特別重。

凌敬又如何聽不出對方這等諷刺呢？他既明白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的道理，自不會去在意他人對自己的過去的冷嘲熱諷。他朝著對方抱了抱拳，道：“凌敬也好，宇文敬也好，都是在下。在下早知之前欠下的債，遲早都是要還的。只是凌敬如今夙愿未了，怕是要讓閣下失望了。閣下尊姓大名肯不肯示知呢？”

“陳穆，陳簡的二弟。宇文大人可還記得？”陳穆話語中依舊帶著譏諷。

凌敬想起陳簡確是喪命于己手，心下歉然，聲音低沉，道：“令兄之死，在下很是歉疚，不過……”

他話未說完，便聽唐瑛冷聲說道：“陳簡魚肉鄉里，欺壓百姓，算什么東西！死就死了，死了也是活該！別說你要為他報仇，便是你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你的！”

“夫人這話可有些難聽哪！”陳穆緩緩說道。

唐瑛厲聲說道：“唐家的滅門之禍，你敢說與陳簡無關嗎？”

“冤冤相報何時了？”凌敬搖了搖頭，道，“等凌敬把事情安排妥當，陳兄弟要報仇，隨時都可以。”轉而對唐瑛說道：“瑛，我們走吧。”

“瑛，我本欲與你歸隱山林，奈何沿海地區倭寇橫行。就算萬歷皇帝有千般不是，可百姓是無辜的。瑛，我想……”凌敬與唐瑛在一家小酒肆一邊喝酒，一邊就說起了日后的打算。

唐瑛恬然一笑，溫柔地說道：“敬，你的心思我都懂。要去就是咱倆一起去，你說呢？”

“當然。自從我與你在雨中重逢，我就沒想過要跟你分開。只是，眼下我還是朝廷欽犯，如何想個辦法，能讓沿海地區的官員和百姓信任我們？”凌敬想了想，說道。

唐瑛仔細琢磨了一下，道：“你看，能不能讓竇姑娘出面，向萬歷皇帝請一道圣旨？這樣，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招兵買馬了。”

“璿兒？我當然知道璿兒與萬歷皇帝非同一般，但是，我還是有些擔心。”凌敬思忖著道，“我懷疑，萬歷皇帝已經知道當初救了我的人是璿兒了，而且以璿兒現在的情況，她肯不肯出面亦是難說。”

唐瑛反問道：“那你還有其他辦法嗎？”

凌敬與唐瑛一路往東南沿海而去，一方面又沿途大肆宣揚。這一路雖說也遇官兵阻截，不太順利，但敬瑛二人只求自保、不愿傷人，倒也沒遇上什么為難之事。并且沿途有正直官員早前已得悉凌敬與張誠反目、力救張居正大人等正義事跡，如今悉聞他身上的冤屈，不欲刁難，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他去了。

時間已過去三個月有余，二人剛到達東南沿海地界。

是日，一名黑衣蒙面女子攔住了敬瑛二人的去路，低聲道：“凌大俠，夫人，小女子并無惡意，只是奉命行事。還請二位隨小女子走一趟吧。”

唐瑛微微一笑，道：“姑娘何人？”

黑衣蒙面女子還未答話，凌敬輕聲道：“姑娘請前面帶路。”說著，朝唐瑛搖頭示意。

凌唐二人跟在那女子的后面，來到一處似泥沼又不太像的地方。

那女子突然回過頭道：“此間乃是我師父以諸葛孔明所傳八陣圖布置的陣法，兩位小心。”

凌敬在武當雖是學過太極兩儀陣，于八卦倒是并不通曉。唐瑛自幼生在唐門，善于用毒，卻不曾涉獵奇門遁甲。是以二人格外小心，緊緊地跟在那女子身后，絲毫不敢大意。

曲曲折折穿過這一片有些奇怪的地方，里面卻是別有一番天地：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凌敬隨口念出馬致遠的這句詩，覺得此間天時地利人和，配合得完美極了。

此間主人姓莊，是東南一地的大戶。因東南一地大小官員指民為寇，蹂躪鄉里，憤而隱居，從此不與外界打交道。莊家隱居少說也有幾十年了，而東南動蕩，是以只有老一輩的人們偶爾提起，年輕一輩是甚少知曉的。

那黑衣蒙面女子，便是此間主人的千金，莊徑。

而此間的主人，叫做莊璽。

莊徑還有一位兄長，叫做莊乾。

莊璽鄭重其事向敬瑛二人表達了歉意之后，說起了敬瑛二人的來意。

這一番倒讓敬瑛二人覺得頗為過意不去。

“如今圣上昏庸無能，不務政事，上行下效，這里的政治腐敗不堪，官寇勾結。凌大俠要蕩清倭患，倒不如從民間組織力量。戚繼光將軍和俞大猷將軍此前率軍抵御倭寇，朝廷政令朝令夕改，以致掣肘難為。”莊璽分析著如今的情勢，“戚將軍和俞將軍此前雖是基本蕩平了倭患，但這幾年倭寇轉入地下，卻也并沒有完全被消滅。如今這情勢，卻是越來越困難了。”

“以后就要勞煩莊老前輩多多費心了。”凌敬和唐瑛二人雙雙站起身來，拜道。

“凌大俠放心，祖父既已插手二位之事，就一定會盡力而為。晚輩和舍妹，隨時恭候二位差遣。”莊乾站起身來，道。

凌敬謝道：“如今便要多謝莊老前輩，還有莊公子和莊姑娘了。”

“凌大俠和夫人遠道而來，旅途勞頓，不如今日便在寒舍歇息一晚，明日再作打算吧。”莊璽緩緩說道，一面又吩咐莊乾去安排敬瑛二人的住處。

凌敬心想，如此已是萬分過意不去，再行打擾，卻是……便不肯留下。然而莊家盛情留人，敬瑛二人心想恭敬不如從命，便心安理得地住了下來。

“乾官的父親，莊帆，嘉靖四十二年，跟隨俞大猷將軍在平海衛抗擊倭寇的時候中彈而死。他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徹底蕩平倭患，我這個做父親的，不過是為了完成兒子的心愿。老夫本沒有那么高尚，不是為國為民。”莊璽說起這話時，語音蕭索，顯是無法介懷兒子的死。

“前輩愛子情深，晚輩甚為感動。只是逝者已矣，前輩請節哀吧。”凌敬勸慰道。

“他的心愿，老夫怕是完不成了。現今的明廷，南方有倭寇為患，東北地區女真一族崛起，還有西北、西南的邊疆之患，罷了，罷了，由它去吧！”莊璽長嘆一聲，轉而抱歉地說道，“老夫說得太多，失禮了，還請二位見諒。”

“前輩隱居山林，仍心系社稷天下，可敬可佩。晚輩無地自容。”凌敬恭敬地行禮道。

“凌公子不必客氣。老夫這也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莊璽岔開話題道。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凌敬和唐瑛心中滿是疑惑，“這人是？”

莊璽搖了搖頭，道：“這人其實老夫也不認識，她只告訴老夫，你二人不久便會到來，請老夫協助你二人。是以，老夫才讓徑姑娘多方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