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整一周沒有到飯館去，也沒到油條包子鋪去。這期間我忍著食堂里的清水豆腐和饅頭咸菜，一次也沒走出大門。這期間，我翻翻覆覆做了大量的思想斗爭。這不是我要的愛情，我要的愛情到底是什么我也說不清楚，反正不是這樣的。起碼應該有點花前月下，紅袖添香的韻味吧，象這么干脆直接的太缺乏浪漫了。她也不是我想要的那種女人，她應該象向榮那樣清麗，淺淺的笑，揚眉凝睇那樣童真。而她卻又潑又妖，高高大大，肩膀挺寬，骨骼粗大。但她長得不能說丑，有時還滿漂亮，許多食客不吃飯，先跟老板打情罵俏，決不會因為她丑才跟她打情罵俏吧？只不過她不是我想要的那種。

我親眼看見她在院子里轉，低著頭找東西似的。最后還是忍不住跑到保衛科兩間平房里，跟何副科長說：“小譚呢？叫他去算帳。”

這有兩層意思，我當然明白。躲是躲不過去的，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只好選擇一傍晚時分客人最多的時候走進飯館。

一看到我，她立刻扔下滿屋子的客人把我請上了樓。一進門，她就把我抱住了，聲音顫顫的說：“我把你嚇著了吧？你怎么不來了呢?！蔽铱吹剿劾餄M是淚光，我也很感動，畢竟是我對不起她。我嘴里嘟嚷著什么，我自己也沒聽清楚，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她緩緩神，就開始忙活，給我開空調，給我拿飲料，問我喜歡喝可樂還是喜歡喝礦泉水，并往鏡子里瞥了幾眼自己。

我坐在那里，感到沒有什么話說，就又重復了一句廢話，“對不起老板娘”。

她再次糾正我，沒有娘，是老板。

并且嘆了口氣說：“看來，就是不關心我，這么長時間了，看不出來啊？我就是這里的老板。不僅是這個飯店的老板，還是旁邊那個百貨店的老板，是十幾個雇工的老板。”

我說，你這么年輕，這么厲害。她立刻臉上漾滿得意之色，說說起來話長。大概話確實長，她在斟酌著從哪說起。“還是從當兵的說起，我們家就出了一個當兵的，以后再也沒有了。是我爺爺。”我說：“你爺爺？那很早了，不是紅軍就是八路軍了吧？”她說：“是guojun”我吃吃笑了起來。她說：“你笑什么？他打過鬼子，胳膊都打掉了一只。不比你們打得少。只不過最后輸給了你們，去了臺灣。小時候經常聽奶奶偷偷講爺爺的故事，覺著他很高大，很勇敢。這么高大勇敢的居然打不過你們！我把聽來的故事講給小伙伴們聽，炫耀爺爺，為爺爺辯護，結果招來全家挨批，結果從小就被一般大的孩子嘲笑欺負。你看我有點野小子脾氣吧，都是小時候逼的，我根子里不是這樣的。我恨我爺爺為什么不當八路軍？當什么國·軍。因而從小就羨慕當解放軍，打敗了我爺爺的解放軍。我的哥哥們也羨慕。村子里每年都敲鑼打鼓歡送一兩個去當兵的。帶著大紅花，全村人都出來送行。這些永遠沒有我們的份，連個民兵都不讓當。那個年代當兵好呀，一人當兵全家光榮，一人當兵全村光榮。不過這些年變了，到臺灣去的成了香餑餑，反而你們當解放軍的不那么吃香了。爺爺在臺灣攢了點錢，八幾年回來了?？h里跟接大爺似的，還讓我給爺爺獻花，我就沒獻，一點印象也沒有嘛，而且惹的我們全家受了那么多苦。曾經有一個村子就讓一個老奶奶給回來老人獻吻，簡直難看死了。什么事也不能過頭。臺灣富裕，他們拿回點錢是應該的。我爺爺就給我的兄妹們分點錢，我說不要，我要創業，到城里創業。我爺爺很高興，一下買下剛建的這么兩套沿街房送給我。經營了好幾年，還不錯。”

我問我的事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她立刻紅了臉，很深情地看了我一眼，說：“你第一次來我就喜歡上你了。你穿著舊軍裝，但又不顯土；一看就是當兵出身，但又不傻大黑粗。你挺瘦個子挺高，腰板不算直，臉也不算白凈，但一舉一動一個眼神都挺有味道。跟我們經常見的青年人不一樣，一看就是個很有經歷的人。這些我一下子就看出來了。特別是你站在窗前抽煙，觀看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群，似有所思，那樣子酷極了。有一次你在雅間等人，站在窗前不知想什么，我推門進去你也沒看見。過了好長時間，人還沒來，我又推門進去，你還在想，還是沒發覺。我當時就覺著你很怪，很孤單，很可憐。很想了解你這個人。你像個文人，但骨子里還有股殺氣。我說的對不對？”我被夸得不好意思，就想揶揄一下：“你把我當高倉健得了?！蹦莻€時候冷峻嚴肅還有市場，不象現在一律是嘻嘻哈哈沒個正形才被喜歡。她瞪大了眼問我：“誰是高倉鍵？”我忽覺沒意思，就說：“沒誰，我一個戰友。”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后來你們吃飯總是靠近柜臺那張桌子，我就注意聽你們的談話，時間長了，我就都知道了。你把這里當成了你的家，你的辦公室，什么活動不在這里？就連幾次看對象不也在這里嗎？你看的對象，一進來我就知道成不成。那個組織部的，我以為能成了，結果也沒成。”

這倒省了我的事了，我的一切都不用介紹了。不該知道的恐怕也早知道了。我象被扒光了衣服，一覽無余，信息公開透明。也罷，廢話少說，直奔主題。我試探著問出那句一直想問不敢問的話：“那天晚上┅┅我怎么上的樓？┅┅我到底┅┅”她“騰”地紅了臉，紅的象下蛋的雞；低下頭玩著手指，半天抬起頭望著我說：“我半推半讓不行?。俊蔽铱纫宦?，咽下后面的話。我再說什么我就太混蛋了！人家姑娘那么喜歡你，你又不是多值錢的鉆石王老五，刨根問底干嗎呢？我只好嘟嘟囔囔說些廢話：“你又不是不討人喜歡，條件這么好，干嗎看上我呢？”當然我又咽下了后面的話：“還用這種手段。”

她一陣高興一陣不高興，先說“這是緣分，命里注定的?！庇终f，“你是不是不喜歡個體戶？”

我說，“哪有，現在最有價值的就是個體戶了，誰不羨慕個體戶??？”她搖搖頭，說：“你們都這么說，其實你們還是瞧不起個體戶，還是喜歡那些上班的女孩子?！?

我站了起來，提高了嗓門說：“我就不是，我最瞧不起那些陳腐的觀念，庸俗。”說完大話，心里有些虛，我是這么超凡脫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