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仍然愛著向榮
- 歸去來兮——獻給我的戰友們
- 夢回吹角連營1964
- 4353字
- 2013-05-22 16:31:36
五
小病好恢復。奇怪的是,那個膿腫好像是我身體里所有毒素的總集結、總爆發,爆發后,我的身體來了個改天換地的大轉變。真正的年輕、青春、活力、健康,蓬蓬勃勃地回到了我的身體。我的心情也一掃抑郁和沉悶,想到那個處分,那算什么呀,人生的一個小跟頭都不算。我的心胸一下子變得開闊,不僅處分不算什么,就是對失戀,向榮,我也有了全新的認識。
我仍然愛著向榮,這一點沒有改變。但向榮愛不愛我,我不再去計較,去傷心,不會因為向榮跟別人有說有笑,就黯然神傷。只要她過得好,我就心滿意足。她是一個美麗善良單純的姑娘,她應該有自己選擇的美好的生活,包括愛情。我應該有這樣的胸懷,我現在有了這樣的胸懷。
初春天氣乍暖還寒,然而我的心里卻陽光明媚。我很驚喜這種變化,就象這個季節,忽然一抬頭,呀,山變綠了,那樣的驚喜。星期天,我登上高高的山峰,頓覺視野遼闊,凌然欲飛。遠處山巒起伏,流云滾滾,多么像家鄉的大海。據說,壯麗的高原風光能開闊人的心胸,就象大海能開闊人的心胸一樣,這里不是高原,也不是大海,但卻有高山之巔,一樣能開闊人的心胸。我禁不住大聲呼喊,直吐胸中塊壘。我覺著我胸懷第一次如此寬闊,寬闊的能容下滿目的蒼山。
我突然有了巨大的求知欲,不知是讀書讓我心胸開闊,還是開闊后更愿意讀書。反正我覺著腦袋特別空,就象茫茫宇宙中的黑洞,貪婪地想把每顆星辰吸收。小時候,沒有什么讀物,一本連環畫不知翻多少遍;糊在墻上的報紙前前后后看多少次。大部頭從沒見過。現在條件有了,有圖書室閱覽室,大小部頭都有,為什么不好好利用呢?我高頻率地跑閱覽室圖書室,不斷地借書還書。我成了一個十足的書蟲子。我雜七雜八,兼收并蓄,什么都看,但最喜歡的還是文學。看古今中外經典名著,也看風靡當時的文學期刊。名著藝術精湛,但離我們太遠,有時要啃,挺費勁,不好玩;文學期刊則不然,雖然藝術不都精湛,但那么豐富多彩深刻全面地反應剛剛過去的年代和正在發生的現在,容易引起共鳴。那時正逢中國文學的又一次井噴,傷痕文學鋪天蓋地。盧新華的《傷痕》,劉心武的《班主任》,張賢亮的《靈與肉》,馮驥才的《鋪花的歧路&gt,葉辛的《蹉跎歲月》,梁曉聲的《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等等很多。燦若星辰。我不僅喜歡這些作品,也喜歡這些作家,就象鐵桿球迷喜歡他們的球星,不僅對他們的球藝感興趣,還對他們的身世經歷愛好趣聞親戚朋友八輩祖宗感興趣。他們都有特殊的經歷,時代的苦難造就了他們和他們的作品。那個時期,大量的優秀作家和讓人難以掩卷的文學作品,吸引了千百萬的青年人。青年人本來都有文學夢,正趕上文學盛世,千百萬的青年成了文學青年。我也是。
成了文學青年就有了文學青年的一些毛病,比如鐘情山水,對很平常的事物迷戀,每天都有奇奇怪怪的遐想。早上的號聲,號聲來自宿舍后面山峰上的喇叭,號聲悠揚,象在心里流淌,在山間回蕩。還有列隊,動不動就列隊,紅五星在陽光下一閃一閃。五十顆紅星象五十朵花朵。還有課堂,軍帽一律放在左首,每個人都挺直了腰板,從講臺上往下看,鮮綠的軍裝,火紅的領章,年輕的臉龐??????這一切都多么有詩意!更不用說高高的山峰,蔥蘢的樹林,那一灣波平如鏡的清水。文學的清泉洗滌了我,滋養了我,我有了更多人生樂趣。
我不知道別人怎么看我,向榮怎么看我。是不是有點二百五,瘋瘋癲癲,傻得夠嗆。我沉迷在文學世界里不管這些,我行我素。山上的野杏開花了,雪白雪白的花。野杏不是成片的,而是散落著,這山一棵,那山一棵,有遠的,有近的,有高的,有低的。遠遠望去,十分賞心悅目。我從這棵找到那棵,不辭辛苦。野洋槐的暗香飄滿山坡,我像個詩人一樣深深陶醉。
有詩意的地方還有水邊。我每天傍晚都來轉一轉,流連忘返,有時結伴,但更喜歡獨往。其實這個時候不是最美的時候,春天的水庫不比夏季,水瘦了很多,山也瘦了很多。如果說夏天里,這里是豐腴的、肥美的、縹緲的、千姿百態的,那么這個時候,這里是瘦削的、踏實的、肅穆的,然而又是萌動的、蘇醒的。
我會在這里盤桓很久,常常對著水面發呆,對著對面壁立千仞的山崖發呆。
有一次我呆夠了剛要往回走,猛然看到不遠處有一個人在注視著我。月亮清輝里,她高挑的身材,齊耳的短發和月光一樣皎白的臉。我立刻就認出了是向榮。
我說:“向榮,這么晚了你來這干什么?”她說:“這么晚了,你在水邊轉悠什么?”我心里猛然涌起一股熱浪,眼都有些潮濕。幸虧在夜里,她看不著。我呆呆地望了她一陣,但很快哈哈大笑說:“我不會跳下去的,盡管水庫很美麗。怎么會呢?這么美麗的夜晚,美麗的營區,美麗的生活,我到水里干什么呢?不會的。”
我接著開玩笑說:“其實我跳下去,都淹不死,我會游泳啊。你忘了咱們是海邊長大的啦。據說,會水的人想淹死都難,因為一喝水嗆水,難受,就浮上來。”
向榮見我心情好,也很高興,她的眼睛在夜里象星星一樣。她倒說實話:“還真怕你想不開,跳下去。怎么,想開啦?”我兩手一揚說:“什么呀,早想開了,都過去啦。別再提這事,提這事我自己都笑話我自己。我其實是在享受詩意,享受孤獨。孤獨是一種高貴的美。你們別把我想歪了。當然還得謝謝你,你怕我跳下去嘛。”
回來的路上愉快又輕松,月光把我倆長長的影子投在灑滿銀輝的石子路上。我跟她談了一通文學,她很注意聽,但沒有什么話附和我,說明她對文學沒太注意。我感到失落,她卻很開心。她說:“這樣啊,你有時怪怪的,原來又迷上文學了。很好啊。”我們只好談點別的話題。我忽然想起一事,笑了起來。向榮歪著頭看我。我說:“我最近看了些歷史書,你的名字和清朝一員大將一模一樣。”向榮問:“好人壞人?”我說:“大壞蛋”向榮一甩頭:“嗨,我爸沒文化,光知道欣欣向榮不錯,不會查查書,跟個壞蛋重名多難聽。要不改個名字吧?”我說:“別,這名字叫順嘴了,挺好聽的。你起兩個字的名字,當然重名的多,你如果起四個字的,比如就叫欣欣向榮,肯定沒有重名的。哈哈。不過,壞不壞蛋,分什么時代什么角度說,現在咱們滿腦子農民起義好,他是zhenya農民起義的,zhenya太平天國的,他當然是個大壞蛋。但農民起義也有問題,象太平天國,洪秀全們建了天京,享受的一點不比腐朽的清庭差,這算什么農民起義?還有明朝的李自成張獻忠們,李自成進京就享樂起來了,跑到四川去的張獻忠更是差點把四川人殺光了,騙讀書人集合起來屠殺。不管什么理由,屠殺手無寸鐵的讀書人就不是什么好東西。”向榮靜靜地聽,夜色里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想她一定滿臉詫異。她說:“你總是奇談怪論,你從哪里看來的?”我說:“唉,咱們的歷史書啊,有幾本象司馬遷史記那樣真實描寫的?看書就得從縫縫從邊邊角角里找。越是一句話帶過的含糊其辭的好像不重要的,反而可能最重要,最真實。”這些話,向榮可能聞所未聞,在她單純的心田里,書上寫什么那就是什么。但她這會兒卻說了句似乎很老道的話:“你思想太解放了,也別太解放啊。”
路太短了,今晚上的路怎么這么短呢?一會兒就走完了,走到宿舍區了。我扭頭四下里看了看,沒有人,夜色靜靜的。山峰和山峰上的樹木好像都睡著了。月色那么好,都照到人心里了。路的那一頭,似乎也有兩個人影往這邊晃動。喜歡在工作區賴到最晚的也該回來了。我想,別人看到不會想到我們剛從水庫邊過來,更多是想到一起從工作區結伴過來。不要對向榮有什么影響就好。
其實這個時候,離畢業只有三四個月的時間,誰都知道,畢業后即提干,那禁令就解除了。傳說開始多起來,或許有些暗藏在地下的活動開始轉到地上來。我自從和向榮爬山之后,不再想摻入這類事情的議論,雖然議論這些是年輕人最津津有味的話題。我曾經是人們議論的中心,怎么好意思再去議論別人呢?所以,我總是避開這樣的話題,躲得遠遠的。但有些我還是看到了,比如男女結伴從工作區回到生活區,或者從生活區到工作區。結伴的人往往走得很慢,生怕路太短,一下子走完似的。
今天晚上,我不想有太多的想法,我跟隨向榮的步伐節奏,她慢我就慢,她要小跑,我也小跑。我早就打定了注意,向榮不提這事,我永遠不提這事。
有一天李建功來到我宿舍跟我說:“你還愛著向榮是吧?”我說:“是啊.”“那你還不把話挑明了,還等什么?馬上就畢業了。”我嘆了口氣說:“她若心里有我,不挑明又何妨?她若心里沒我,挑明了又怎么樣?”然后我又大講愛情的神圣和無私,愛情不能是占有,愛情只能是一種美好的情愫,藏在人的心田里。愛情的結合不是強扭的瓜,是自自然然水到渠成的。說得李建功直瞪眼睛:“嘖嘖嘖,傻!太傻!傻到家了。看小說看傻了。小說上的東西你也信?向榮這一段時間對你挺好,你要抓住機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過了這村沒那店。”我說:“正因為她對我挺好,我才不去開這個口,萬一人家心里根本沒有想法呢?那不是給自己難堪,給人家難堪嗎?又不是沒難堪過。”李建功愣了一會說:“此一時彼一時,向榮是個很單純的女孩子,把條令條例看得很重要,但現在不同了。反正,干這個我也沒有經驗,純粹瞎琢磨,應該有點斗爭,有點陰謀或者策略才行,反正好東西你不下手搶,有人要搶了。”
我不滿李建功的直白表述,什么“好東西”“下手搶”,人能是東西嗎?人能搶來搶去嗎?太物質了!太不浪漫了!我有點嘲諷地說:“你挺有策略的,你也搶一個吧。班里僧多粥少,不成比例,誰有本事誰搶到。”
李建功坦然一笑:“我這個人太理智,不浪漫,女孩子不會喜歡。我不可能是自由戀愛,我注定是將來有人介紹,雙方亮出條件,比對,合適就談談,不合適就拉倒。這么一條路。”
轉眼到了畢業,可畢業分配讓我大為意外。原來聽說我們這個班全部分配到就近的一、二、三大隊,就在這一帶彎彎繞繞的山溝里,離著并不遠。所以說畢業分別也不是真正的分別。還不是跟上學時一樣?只是條件更好了,都穿四個兜了。分配名單一公布,不是那么一回事,有十幾個人分到外地,遙遠的外地,XJ、青海、云南。而且這十幾個人中就有向榮,而且向榮跟魏一兵一個方向。這一驚非同小可,足足讓我兩個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徹底知道了什么叫大勢已去。
接著就是畢業典禮,畢業聯歡。可想而知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參加的聯歡。聯歡是老套路,部隊總是搞好多好多的聯歡。這次聯歡卻不大一樣,隊里的領導班里的領導都退到幕后了,更像是客人了,不再講話,不再主持。他們在一夜間失去了管理我們的權力和義務,顯得客氣生分落落寡歡,這一點讓聯歡的人們都不適應。
聯歡到后來成了聯哭。互贈筆記本相互簽名后,幾個人說起煽情的話,外分的女生先哭起來,接著是全體女生哭了起來,男生則木呆呆地紅了眼圈。向榮抱著同宿舍的哭成一團,哭得一抽一抽的,我也不知道她的哭里有沒有我的成分。
聯歡后接著就是分別,晚上的火車。一輛軍卡車把人和行李拉走了,她們在車上揮手,我們在路兩旁揮手。卡車卷起藍色的煙塵,轉過山角,一會就看不見了。我覺得心里空的難受,就蹲下來,一把抓了根不知什么野草,在嘴里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