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待選的人不少，及至黃昏。才到婉兒。更遑論她是故意的遲延。對于一個心緒不靜的人而言，晚些總是好的。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倒也是頗為雅致的景色。但婉兒卻總也開心不起來。心不在焉。大半待選的秀女已經回去。選上的選不上的。都已經回了。選上的自然是雙頰帶笑，恨不得把那份榮耀寫在腦門上。選不上的，自是暗自吞聲恨。連身旁人無由的一聲輕笑都看做是因著自己不曾入選而引起的恥笑。

已經夜了。猶自待選的十余名秀女，在含元殿東暖閣待著。殿內已經點掌起了燈。自御座至殿門口兩排手臂粗細的紅燭，將夜色點綴的倒也頗為明亮。殿上的金獸燃氣沉香的香味來，婉兒卻想起沈易之的衣衫來。他總是喜歡用沉香熏染衣物，他說那香味有助于神思的清寧。一旁又有一隊秀女走下，有人眉目之間也是笑的，仿佛已經受了冊封，做了妃嬪一般的神氣。也有暗自垂淚的。

何必如此？商婉兒，不，上官婉兒心中此刻默默的念著那兩句詩。“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不知這些入選的秀女宮娥，又有幾個能得天幸，可睹龍顏。又有多少淪落至大明宮中，落紅閑坐，白頭苦守。

“唉。”上官婉兒不由得嘆息一聲。

“上官婉兒覲見。馮哲覲見。李庭芝覲見。孔秀覲見。韋若蘭覲見?！闭趪@息之間，太常寺的太監(jiān)傳話?！吧瞎偻駜河P見?！?

“好。”婉兒輕輕的向引導太監(jiān)福了一福。斂起裙擺，裊裊婷婷的走向內殿。

婉兒也不曾抬頭，按著司禮太監(jiān)的指引，行了跪拜的禮節(jié)。站起來，低頭候著司禮太監(jiān)唱名?！吧瞎偻駜?，前尚書令上官儀孫女，曾祖父上官弘為前朝江都宮福監(jiān)。父庭芝拜員外郎，因上官儀忤逆主上事受誅。母鄭氏。婉兒年十四。居長興坊。為內廷奴婢。圣人憐上官儀之賢，雖有忤逆，誅連三族。婉兒未入賤籍。今當選秀之年，德才均堪。圣人賜恩，入朝待選云云?！?

司禮太監(jiān)雞嘹雞嘹的唱著。婉兒低頭看著周圍的與腳下。以往種種，不過書上得來。如今卻是正大光明的站在大唐大明宮含元殿上。只見腳下是塊塊三尺見方的大青石磚，拼貼無縫，中間光潔如鏡，四周琢磨出四喜如意云紋圖案。聽著前幾位秀女跪拜如儀，衣角裙邊和滿頭珠翠首飾發(fā)出輕微的唏娑碰撞的的聲音。婉兒瞥一眼旁邊，有幾名秀女已緊張得雙手微微發(fā)抖。又忍不住偷眼看寶座上的帝后。含元殿大而空闊，殿中墻壁棟梁與柱子皆飾以云彩花紋，意態(tài)多姿，斑斕絢麗，又有龍鳳等宮中常用的花飾。赤金九龍金寶璀璨的寶座上方坐著的正是大唐朝第三代君主高宗李治。那人頭戴通天冠，白玉珠十二旒，垂在面前，遮住龍顏，無法看清他神情樣貌。只是體態(tài)微斜，微微露疲憊之色，想是已經看了一天的秀女已然眼花，聽她們請安也只點頭示意，沒問什么話便揮了揮手讓她們退下?？蓱z這些秀女緊張了一天，為了顧惜花容月貌連午飯也不敢吃，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參選，就這樣被輕易“撂”了牌子?；屎笞诨实蹖氉覀龋楣邙P裳，甚是寶相莊嚴，隱約能給出旁人一股子氣勢，叫人有些微微的懼意。長得也是端莊秀麗，眉目和善，雖勞碌了一日已顯疲態(tài)，卻猶自正襟危坐著，氣勢絲毫不減。這便是武則天么？婉兒心下暗自的想著。

“上官婉兒?？稍x過什么書么？”皇帝的聲音遠遠傳來。在這空曠的大殿上顯得有些縹緲，但其中確有一些威儀自在。

“稟圣人。臣女愚鈍，甚少讀書，只看過《女則》《女訓》，《女春秋》家母教導過詩文制式，略識得幾個字。聊能對答?！蓖駜簩Υ鸬牟槐安豢?。

“唔?！被实圯p輕的答了一聲?！芭右再t德為是，讀書之事為次。能識字亦是不錯?！?

皇帝看了看皇后，輕輕的搖了搖頭。婉兒心下一驚。莫非就這樣被撂了牌子？

“胸藏文章虛若谷，腹有詩書氣自華。臣女以為，孟夫子日三省身，養(yǎng)浩然之氣，然讀書養(yǎng)氣，能至圣賢。”死活在此一拼。婉兒心有不甘的達到，這個時候許，只能如此高調。

“好厲害的一張嘴?！被实蹞嵴拼笮Γ疤痤^來?！?

婉兒一時只覺得面目羞臊，從來不曾這樣張揚過。心中暗暗心驚，卻不知如何應付這朝覲天子的禮儀。只得依言抬起頭來。心中卻擔心，似自己這樣不經心的打扮，在那春蘭秋菊，環(huán)肥燕瘦的美人之間，怎能脫穎？

“向前走幾步?！贝蠹s是夜色朦朧，燈下看佳人的緣故。皇帝也看不清楚，只得如此說道。

司禮太監(jiān)將一盞水潑在地上，婉兒驀地想起甄嬛傳的情節(jié)，依著潑水的痕跡向前走了兩步。

“倒也端莊秀麗?！被实哿闷鸫乖谄教旃谇暗氖及子裰樽樱瑐饶靠戳艘幌律砼缘幕屎?，武則天，道。

“倒也端莊秀麗，只是這女子張揚了點。倒有乃祖之風。”武則天言語之間有些淡淡的不滿。任誰都不會喜歡一個曾經想要將自己后位廢掉，并且最終被自己以謀逆之罪抄家滅門之人的孫女。

婉兒趕緊低下頭，面上滾燙，想來已是紅若流霞，只好默不作聲。只覺得眼前盡是流金般的燭光隱隱搖曳，香氣陶陶然，綿綿不絕地在鼻尖蕩漾。

皇帝含笑點點頭，似乎又與皇后武則天說了幾句什么，吩咐命司禮太監(jiān)：“記下她名字留用。”

皇后武則天轉過頭對皇帝笑道：“圣人不避現隙，不治罪她的張揚，愛才崇德，是我大唐的福分。司禮監(jiān)，記下名字留用吧。明早來，我要親自與她聊聊。”說完這些，皇帝微微一笑并不答話。

婉兒心中一沉，雖然高宗李治將自己留用，卻不曉得武則天有什么想法。無奈只得躬身施了一禮，默默歸列。見馮哲朝自己燦然一笑，只好也報以一笑，卻不曉得自己這一笑是否坦然。不覺得心中迷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樣的“入選”，也無心再去理會別的。等這班秀女見駕完畢，按照預先引導太監(jiān)教的，無論是否中選，都叩頭謝了恩然后隨班魚貫而出。

才出含元殿，聽得身后“砰”地一聲，轉身去看，是剛才同列的江南鹽業(yè)道李敬業(yè)之女李庭芝，只見她面色慘白，額頭上滿是冷汗，已然暈厥過去。想必是沒能“留用”以致傷心過度痰氣上涌。

婉兒嘆了一口氣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話間李庭芝已被殿門前服侍的太監(jiān)宮女扶了開去。

馮哲扶了一扶婉兒發(fā)髻之上的梅花，“恭喜姐姐。只是姐姐太過張揚，終究不好?！?

婉兒嘆了一口氣。

“妹妹，天色不早?；匕伞！毙南履胫莻€男子。沈易之。

隨著司禮太監(jiān)和引導太監(jiān)出了含光門，一路上年長的宮女掌著燈籠。司禮太監(jiān)給每人發(fā)了一個文憑。這算是路引。大唐的長安，夜里出行，沒有路引文憑，算是犯夜。要擒拿住交給有司。即使杖斃，也不過算一個執(zhí)法事故，沒人追究。

出了宮門，家里的車馬已經在等著了。好在不遠。與馮哲道了別。便各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