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后宮——蕭妃傳(全本)
- grace_xhu
- 10482字
- 2013-08-02 19:12:51
我的身邊多了個宮女——彩玲兒,是皇上賜給我的,她沒別的差事,唯一的差事是試食,所有入我口的東西,她都要先嘗一口,我只能無奈地等她試完才吃。皇上抱著你愿意也得這樣,不愿意也得這樣的態度對待我,我就沒了主意,他從來不是真正怕我,他只是讓著我,不同我計較而已。我明白了這一點,而且要自己時時刻刻記著,以免觸犯龍顏。
國家多事之秋,永璘取消了秋獵。天漸漸有點冷了。我怕冷,早早就縮在屋里不出去。永璘是很怕熱的,所以我不打算這么早生炭火。
他故意的,有時叫人來訓斥我守宮規,常常不踏入我的宮門半步(盡管會半夜偷偷來),那些宮人弄不清他到底是寵我還是不寵我,故而一直在騎墻觀望。他對自己的這個惡作劇很得意,冷眼旁觀那些勢利的太監為難我,克扣我的用度,似乎也想看看我是否真的不計較。
我真的不計較!
我沒那么無聊去想這些事,我通常很忙,看書,練字,抄佛經,跪佛,填詩作詞不達意,跟平姑姑互相學做點心湯羹,刺繡,打絡子,做龍袍,料理他的瑣事,還要學習拉弓,騎射,跳舞,彈琴,吹簫,吹笛,彈琵琶……我怎么忙的過來?怎么有時間去理會他們的骯臟心思?這樣反而在永璘那兒成了大度的美德——當然也要看皇上想用什么眼光看你:他看你是皇后,就是美德,他看你是妃子,就是不忠于王事,心生異志。我偏偏是一個不太在乎他怎么看,也不太在乎自己是妃是后的人,所以永璘就說我“情之于心,發乎自然,未曾稍加雕飾,故此反而大方從容。”我只是笑,永璘喜歡我的“憨態”,喜歡我的“質樸”,喜歡我的“純凈天然”,但恐怕他最喜歡我的,還是我對他的“死心塌地”!他曾叫我抄寫“鄒忌諷齊王納諫”,我明白他是告訴我,這宮中和朝中的人,有的私他,有的有求于他,有的人媚他,有的人懼他,才順著他。而我是愛他,我愛他,象愛父親,愛兄長,愛夫婿,愛君主,我無求于他,所以我不懼他,我不在乎他給我什么,所以不用媚他。正因如此,他才信任我,愿意與我待在一起。我曾問他,姐姐怎么樣?他說我的姐姐確關長得很美,可是我姐姐眉長入鬢,鳳目含威,顯然是一個內心很剛強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于平民之家是一種福氣,于帝王之家卻是一種災禍,不是早夭便是奪權,因為她是不甘心于受人擺布的。他說自己不喜歡太好強的女人。他將三哥的“勸皇帝書”全文刻在了屏風上,好每日看見。我幾次勸他撤下屏風,他都叫我別多話。我的二哥子治他已找到,讓瀏陽王出關時帶上了他。他說二哥沒事他就不會跟我說,一旦帶來消息,必然是壞消息,所以我還是莫多問得好。我知他不想我知道了擔心,但畢竟骨肉相連,不擔心是不可能的。可憑我怎么問,他就是能忍住了不說,我也沒了法子,他這個人,就是死硬的脾氣,誰也拗不過他。
“貴主,歇一會兒,喝口茶吧。”平姑姑端了茶進來道。我放下筆,走過去,端起茶碗,揭開蓋子,問:“這是什么茶?”平姑姑道:“就是前日皇上叫小順子拿來的水芽。”我喝了一口,果然香氣襲人。我放下碗,問:“皇上有幾日沒來了?”她笑道:“有十來日了。劉公公說這些日子皇上為大兵凱旋和殿試的事兒日夜忙碌,連奉乾殿都沒回,食宿在承慶殿,估計得等到殿試結束后才能來呢。”他的確是辛苦得很。“貴主,”如花道:“陸太醫來請平安脈。”平姑姑道:“叫他進來。”
陸天放進來,請了脈,拿出一個匣子,打開推到我面前,道:“貴主,這是令兄讓臣交給貴主的——八寶丹。”我接過,問:“你去過我家?”陸天放道:“臣剛從貴主家出來。”噢?我問:“我娘好嗎?”“老夫人安。”他道:“貴主放心,臣是陪著皇上去的。”永璘也去了?“是,”他道:“皇上讓臣帶給貴主一句話,說他想貴主的八珍野鴨湯了,晚上一定過來吃。”我叫平姑姑速去做。我問:“皇上最近身體還好吧?”“皇上自小習文練武,底子一直很好,”他道:“成年后又每日習練一兩個時辰的騎射武藝,加之近幾個月來圣心甚暢,故雖政務繁忙,身體卻都一直甚是強健,貴主不必擔心。”我放下心來。他神色有點奇異,我問:“陸太醫還有什么話?”“噢,”他道:“貴主一直身子不佳,臣有一些滋補之藥送給貴主,貴主每日服食一粒,用完了,臣再進上。”我接過來,看了看那些個小小的白色藥丸,道:“勞你費心。既是滋補之藥,以前為什么沒遞上來啊?”他道:“用藥須視病人身體狀況而定,否則滋補之藥也會成虎狼之劑。貴主的身子原本虛弱,不宜一下子大補,恐承受不住反生禍害。現在貴主已漸漸康復,可以逐步進補,故而臣才呈上。”我笑笑:“好,我收下了,那你去吧。”他退出前又看了一眼那匣子,頗有猶疑之色,我只做未見。
我跟宮女們玩摸人的游戲,玩的不亦樂乎,連皇上進來也不知道,我正在捉人,一下子撲到他身上,一摸之下立知不對,拉下遮眼布,一陣金光射入眼睛,我伸手遮住眼睛,他伸手抬起我下頦,笑著打量我,道:“嗯,似乎豐盈了一些。”我對宮人道:“你們下去吧。”他們退下后,我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問:“皇上,今兒出去了?”他道:“唔——你有個表兄叫秦懷玉的?”我道:“大概有吧,母親家里不大走動,臣妾也記不請了,怎么了?”他坐下來,我遞上茶水,他喝了一口道:“他聽說你在宮中得寵,帶了五百金到你家跑官。”“噢?”我警惕起來,這種事歷來為后妃所忌,我道:“家母最不能容忍此事,想來他要失望而回了?”他呵呵笑道:“他何止失望?簡直是絕望之至!令三兄真是有膽有識,他收下了金子,卻以你和朕之名盡數捐給了在京的貧寒舉子,當面給了你那表兄一個干脆的拒絕。”我嘆:“他呀,就總是那么得罪人。”“朕看很好嘛,”他道:“朝堂之上若有幾個這種有勇有謀的臣子,朕可無憂矣。”我道:“你還夸他?他本來膽子就大,皇上再這么寵著他縱著他,以后還不知道做出什么事來呢。皇上還是管管他吧,臣妾求你了。”他道:“有朕在,能出什么事?你們女人啊,就是見識短。”我只好不說了。他道:“朕忙于政事,有好久沒來看你了,你不會怪朕吧?”我道:“皇上,臣妾當然要怪你。”他一怔:“怪朕什么?”我道:“怪皇上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不愛惜臣妾的情義。”他笑了,道:“你怪的是。朕同意,朕認罰,待會兒吃飯朕自罰三杯。陸天放來過了?”“是。”我道:“三哥的藥也給了臣妾,他還給了臣妾一盒滋補的丸藥,不過臣妾不打算用。”“噢?為什么?”他問。我道:“他素知我體弱,這滋補之藥早不進上,卻于此時才進,臣妾不敢用。”他道:“他一直給你看脈,是個靠的住的人。秋冬進補最是適宜,應該沒錯的。”我笑:“反正以前沒吃也沒死,皇上日夜辛勞,比臣妾用的上,臣妾孝敬了皇上吧。”“男女體質不同,怎么能混吃?”他斥:“朕命你吃!”我道:“皇上,這藥不是有古怪吧?”他有點不自然,問:“有什么古怪?”我道:“皇上逼著臣妾吃,陸天放苦勸著臣妾吃,難道這是什么仙丹靈藥不成?皇上不說個明白,臣妾不吃!”“你就是個任性!”他白眼我:“你三哥說你從小家貧,為了兄長母親不挨餓,常常省下自己吃的給家人,以致虧了身子。若再不好生調養,恐怕……”我道:“皇上,你知道臣妾的三哥的,那是個什么話都說的出來的人,如何能信?”他道:“你三哥是個什么都敢說的人,可是不會說謊,何況涉及親妹妹。你少跟朕找理由,朕說你要吃,你敢不吃?”我笑笑:“那臣妾當然不敢,就象皇上要臣妾生子,臣妾又豈敢不生?”他默然片刻,道:“你——知道了?”我道:“皇上,臣妾真的要……”他緩緩點頭:“朕要,朕的江山也要,前兩位皇子的母親身份低賤,他們也姿質平常,朕希望有一個正統的嫡子,才好讓江山永繼。”我道:“那其他嬪妃……”他冷笑:“你是怎么了?這個位置朕留給了你,你居然推三阻四,你不想要就算了,偌大一個后宮,朕還怕沒人要嗎?”拿腳便走,我忙拉住他道:“臣妾錯了,不明白皇上的苦心,皇上別怪臣妾了。”他冷冷道:“朕還有事,你好好歇息吧。”“皇上,”我急了:“臣妾不懂事,你千萬別……”他踢開我,抬腿走了。我怔了半天,叫來平姑姑為我換上衣服,親自去承慶殿謝罪。
劉公公走過來,道:“貴主兒,皇上今兒個要看折子,請貴主兒回去吧。”我道:“是,臣妾不敢驚動皇上。”跪著不動,他伸手扶我,道:“貴主兒,回去吧。”我掙開他的手,道:“臣妾言語無狀,冒犯了皇上,心中慚愧無地,故而前來請罪。劉公公不必管臣妾,皇上不原諒臣妾,臣妾就不起來!”他嘆了口氣回到殿里。
夕陽下沉,劉公公再度走出來,道:“貴主兒,皇上說了不怪您了。他實在抽不開身,您先回宮吧。這兒天冷地涼,貴主兒身子要經不住的。”我道:“謝謝公公。請上復皇上,臣妾謝謝皇上,說臣妾已回宮就是了。”“這……”他有些著急,道:“這老奴不敢欺瞞皇上啊,貴主兒,老奴求求您,為了自個兒身子,回去吧。”我笑笑,不為所動,道:“請劉公公按剛才臣妾的話回皇上,拜托了。”“哎喲。”他忙跪下扶起我,道:“貴主兒,這叫老奴如何敢當?您別這樣,老奴去回,老奴去回還不行嗎?”嘆著氣起身,回進殿里去了。
平姑姑將披風披在我肩上,輕輕嘆口氣,道:“皇上看來是不會出來了,還是先回去吧,這兒風大,貴主兒哪經得起啊!”我道:“不妨事的,臣妾對不起皇上,在此思過方能稍覺安慰。”劉公公出來,看到我,驚奇地道:“貴主兒,您怎么還在這兒?這么冷的天兒……唉,您等著,老奴去回皇上……”“公公,”我忙道:“千萬別驚動皇上,皇上正在處理政務,千頭萬緒的,已經夠勞神的了,千萬別叫他再為臣妾的事煩惱,臣妾已經想明白了許多事,再跪一會兒就走了。你別再擾皇上。”他嘆著氣點點頭,踏進殿里。
想通了事情,我正要起身,皇上從殿里走出來,邊走邊對劉公公道:“明兒殿試,政明殿那兒全收拾好了吧?”劉公公道:“回皇上,早上已全部收拾好了,老奴不放心,后半晌又親自去看了一下,的確收拾的干干凈凈了。”“嗯。”永璘道:“明兒去內務府領一點提神醒腦的香,放在殿中四角——提防熏著人,不要太濃——天氣涼了,恐怕墨跡干澀,備幾個小爐火放在偏殿,預備著烤墨,筆也多備些,這些個書呆子,未必想的到這些。”“是。”劉公公道:“老奴這就去吩咐。”他們已走近,我不敢言聲兒,低頭不語。劉公公問:“皇上是去清音閣,還是回奉乾殿?”“去請貞……誰在那兒?”永璘喝:“大膽的奴才,作死么?”我只好道:“臣妾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貞兒!”他驚疑的口氣:“你怎么在這兒……來人,掌大燈。”燈一下子亮起來,他走近我,道:“抬起頭讓朕看看。”我無奈抬頭,他看了半晌,悶聲問:“你一直跪在這兒?”我低下頭。“起來。”他道。我要起身,無奈跪得久了,手腳麻木,一撐之下竟沒起得來,一只手穩穩托住我的手臂,一用力,將我拉了起來,我立足不穩,跌入他的懷里,他伸左手抱住我,右手往我腿下一托,將我橫抱起來,大步走向奉乾殿,我低低道:“放我下來,叫人看見不成話。”他沒理,一路將我抱入奉乾殿。
放在床上后,他著人慢慢拉上我的衣裙,膝蓋處全部青紫。他一邊叫人敷藥,一邊派人去燉活血湯,叫來劉全罵:“貞貴嬪在殿外跪了那么久,怎么不來回稟?”劉全不慌不忙地道:“老奴回過皇上,皇上當時說‘別管她’,故而老奴遵了圣意。”永璘大約確是說過,氣的也只能干瞪眼,不料劉全又道:“何況圣上旨意早已叫貴嬪回去,貴嬪私違圣旨,老奴怕這種事傳到皇上耳中更讓皇上生氣,故而也不敢再回給皇上。貴嬪此舉實有脅迫皇上之嫌,老奴……”“誰說她脅迫朕?”永璘怒道。話一出口即知不對,劉公公笑道:“原來皇上沒這么想,那是老奴該死了,老奴自去領罰。”永璘揮揮手:“你去叫廚房燉點補品,拿到這兒來。”“是。”劉公公識趣地退下了。永璘這才轉向我道:“哼,你們串通好了欺朕,他說的不錯,你就是脅迫朕。”我忍住笑,道:“臣妾不敢!”忙亂了一陣子,我喝了湯,才平靜下來。
永璘換了衣,靠在床上,將我摟到他的懷中,我試著問:“皇上明兒個要殿試?”“嗯。”他道:“二百一十五名進士,在政明殿東中西三個大殿同時開試,朕要親自監考。”我吃驚:“這么多人?”往年只有一百多。“多么?”他從鼻子中笑出來:“朕還嫌少呢,這些人中只有一半能入選,然后分到各衙司歷練,至少還要去掉一半的人能歷練上來,到京做官,幾年之后,能不被染黑的人有一成就不錯了,朕的大小官員,朕的大小官員,六部主司官員有三百一十二員,要全部分批逐步換掉,你替朕算算得要多少年?”我想了想道:“恕臣妾直言,有道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在京官員似乎不必全部換掉,只消有幾個清明正直能干的主部堂官也就可以辦好差事了,況且……”“你說下去,朕聽著呢。”他閉上眼,道。我道:“況且,甄選能員也似乎不必全從科舉上來,平日里有舉薦的上來的,只要考查后能用,就不必一步一步擢升。人是歷練出來的,經的事多了,自然也就會做事了,書讀的多了也未必會做事。”他拍著我的肩道:“你這才是老成謀國之言哪。可惜朝中竟沒有你這樣的見識。”我道:“我瞎說的,皇上白聽聽就是。”他笑:“朕是白聽聽,更希望以后能常聽聽,這次我查吏部的試卷,才發現其中黑幕重重,許多華彩文章被棄一隅,選上的雖也好,卻大多是捉刀之作。所以朕這次有意放寬一點,叫他們全部進來,當堂考核,朕連題目也沒給他們,到時現出現做,看他們還怎么作弊!”我笑:“想來皇上幾次微服都是去接觸考查這些應試舉子的啦?”他捏捏我的鼻子:“什么都瞞不過你這個小機靈鬼兒。說起這事,還得多虧你三哥,要不是他在外替朕張羅篩選引薦,朕哪能了解到這么多事兒?你的這個哥哥啊,真是個奇才,有孔明之謀,如晦之斷,子建之才,淵明之志,不入朝實在可惜了,得空你勸勸他。”我道:“皇上都勸不了他,臣妾如保勸得了?我不去,沒的挨罵。”他道:“你們是親兄妹嘛,不象君臣,朕是愛惜他人才,不想強迫他,也好留個地步兒日后相見。朕不妨給你透個底兒,這個人朕是不會放他終老山林的。”我道:“那臣妾去試試,不過臣妾也有言進上。”“你說。”他道。我緩緩進言:“皇上,臣妾的三哥性情怪僻,吃軟不吃硬,況且他懶散慣了,一時恐怕也受不了朝廷的拘束,皇上既然愛惜他,索性再做得大方些,讓他在野參政議事,不要太過拘緊了他,只要他肯說愿說就行,不然縱使拘得他來,他要不開口,誰也拿他沒辦法,倒不好了,皇上說,是不是這樣呢?”“唔——”他沉吟半晌道:“你說的也有道理,讓朕再想想。”我笑:“皇上最圣明的,當知御人之道非止一條,對癥下藥才能妙手回春不是?”他捏捏我的臉頰,笑:“小促狹鬼,一邊拍朕的馬屁,一邊為你三哥開脫,想一箭雙雕呢。朕怎么遇上你這么個人?讓朕想少疼你幾分都不成。”低頭吻我。我笑:“若皇上不是明君,臣妾敢說這些犯死的話么?主明則臣直,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他笑的更開心了:“朕恨不得吞你到肚里,叫你天天跟朕說這些‘好話兒’”。翻過身來,我哎喲一聲,他問:“怎么了?”我道:“皇上壓痛了臣妾的腿。”“活該!”他笑罵:“誰叫你自個兒罰自個兒跪的呢?疼也得忍著。”腿上還是放開了,我摸著他的臉道:“我不叫你玉郎,叫你——璘哥哥好不好?”他笑:“朕不要當你的哥哥。”“那叫三哥……哎喲,也不行,”我煩惱:“皇上那么挑剔,臣妾怎么辦?”他在我耳邊道:“民間妻子是怎么叫丈夫的?”我故意道:“叫外子。”他哈哈大笑:“你個鬼丫頭,當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你敢這么叫朕就叫。”我湊在他耳邊道:“夫君!”他笑:“這才對呢。”摟過我壓在我身上,我輕輕閉上眼,他的吻狂暴地落下來。
他在殿試時,我正躺在清音閣里,平姑姑給我一點一點用藥敷身上青紫的傷,一邊低低咬著牙道:“怎么這么狠?這全身上下還有一點能看么?皇上也真是,下手沒個輕重。”我笑著閉上眼,道:“他一忘形了就這樣,我已經習慣了。他能拉五百石的強弓,手上力氣當然了得。再說,他也不是有意的,很多時候他還是挺溫柔疼人的。”平姑姑笑:“你從來都幫著他說話,我看你也把他給寵壞了。見到你就沒個兒君主的樣子,瘋瘋癲癲的,當著那么多太監宮女,大喇喇地抱著自己的妃子,這宮里從來沒這樣子的事。”我道:“我不想他在我面前還是個高高在上的皇上,我只愿他是王公子,是我的夫君,我與他同愁同喜,同樂同悲,那才是真正的夫妻。”她嘆了口氣,半晌道:“恕奴婢說句不知高低的話,這滿宮的女人,只有您才這么想,除了太皇太后,也只有您最愛皇上最心疼皇上。”我嘆息:“皇上也是人啊,他五歲失去了孝懿皇后(皇上的親生母親,他登基后被追封為皇后),十一歲時失去了先皇,這滿宮里頭,也只有太皇太后一個親人。說起來,他的身世比我還要可憐。”平姑姑也嘆:“誰說不是?我是看著皇上長大的,自從孝懿皇后去世后,他就再也不怎么笑了。除了先皇去世,他從未掉過眼淚,小時候學騎馬,從馬上摔下來,摔斷了腿,也沒喊過一聲疼,哭過一聲,太皇太后心疼他,也為著他這副堅忍過人的性子。”我問:“皇上小時候皮嗎?”她笑:“孩子哪有不皮的?皇上小時候啊,比其他皇子都皮,爬樹上房,什么事兒都敢做。可自孝懿皇后去世后,皇上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大愛說話了,人也整個兒沉郁下來,什么都不爭,什么都讓著兄弟們。太皇太后心疼他這樣子,才接到自己宮中教養的。”原來是這樣。“說起來,也是貴主兒跟皇上的緣份,”她笑道:“那次皇上在宮中見到了貴主兒,就纏著太皇太后非要把貴主兒接進宮里來玩兒,后來聽說貴主兒隨父親南遷,皇上還難過的好幾天沒吃飯,對著宮門發呆。太皇太后好說歹說答應日后調你父親回京,他才開口吃飯。你說,是不是打小的緣份兒?”我心里甜甜的,原來他小時候便喜歡我了。“要說這從小到大,從王公到大臣的女兒,來宮中的也不少,長的齊整的,說話兒伶俐的也不是沒有,可從沒見皇上放在心上。皇上是極固執的性子,認準了一件事兒就非得做到不可。太皇太后有時也拿他沒法子。”平姑姑道:“只一見了貴主兒,皇上啊,就象捋順了毛兒的獅子,溫存得很呢。”我臉紅,啐了他一口,外頭宮女叫:“貴主兒,皇上那兒的劉公公來了。”平姑姑幫我穿好衣服,我叫進他來,問:“劉公公,皇上考校完了?”他笑瞇瞇地道:“還沒呢,皇上喝茶時想起貴主兒的腿傷,叫老奴回宮找狼皮護膝拿來給貴主兒,并叫老奴順便告訴貴主兒一聲,貴主兒的長兄蕭子庭已經交了卷,皇上正在看呢。現在蕭子庭在文華殿跟其他幾個早交卷的舉子喝茶休息,預備著下午的考試呢。請貴主兒放心。”我道:“回去替我謝謝皇上。”叫平姑姑拿了銀了賞他,送他出去,隔著窗,看見平姑姑對他耳語,他瞅了我兩眼,點點頭才出去了。平姑姑進來什么也沒說,我也裝不知道,靠在椅子上看書。昨晚實在太累,我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中午時分,皇上過來用膳,我陪著他吃了,問他那邊考的怎樣,他說還好,有些交了白卷,有的還沒寫完,下午這些人就要淘汰回家了。剩下的下午考一場,明天后天再各考一場也就完了。現在那些人正在文華殿吃飯休息。我笑問:“皇上不怕他們議論考題?”“考都考完了,議論著也沒關礙。”他道:“叫他們議論著,說不定彼此還些啟發呢,再說,朕的御前侍衛在那兒看著,他們縱議論也不會太出格兒。”我問:“那皇上出的什么題?”他微微冷笑,道:“論太宗朝官吏之治!”我知他必會出時論題,卻沒想到如此直率尖銳,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他偏偏問:“你覺得如何?”我搜索枯腸,道:“皇上出題犀利老辣,果然不同凡響。”“不是真心話吧?”他笑:“朕知道是犀利了些,但不如此不足以震懾人心。朕要的是干才,不是庸庸碌碌只會起啟轉合的老朽八股。看那些平日打太平拳的人怎么辦?”我陪笑了幾聲,自己都覺得言不由衷。“行了,別假惺惺地笑了,”他笑斥:“朕的題目出完了,你也出一個。”我?他又來開玩笑。“朕說過這是現炒現賣,沒人知道題目也就無人猜題替捉刀。”他道:“你隨便說一個,朕要看看他們的本事。”我看他神色認真,只好道:“那好吧,說了皇上不準笑話。”“不笑,”他道:“說吧。”我想了一會兒,道:“牛山之木。”他眼睛轉了一下,笑道:“朕說寬猛,你就說仁德,倒也相輔相成,剛柔并濟,好,就用這個。”提筆寫下這四個字,收入袖中,一把摟過我的腰,在我耳邊問:“朕昨晚傷了你?”我低低笑:“傷沒傷人,皇上自個兒不知道么?”他道:“朕自己都不記得了,你好,比那些木頭樣兒的嬪妃好。”我臉紅,嗔道:“大白天兒的,皇上盡說這些不害躁的話。”他咬著我的耳垂道:“夫妻之間,害什么躁?也只有你能讓朕這樣。朕也不知自個兒是怎么了,偏是自己個兒心疼的女人偏就傷了她,連自個兒也控制不了自個兒。稚奴,你讓朕覺得自己不是人,是頭野獸。”我掩嘴笑道:“皇上自己知道就好。快過去躺一下休息一會兒,下午還要監考呢。”推開他,他整整衣服頭發,靠在搖椅上,伸出手,我過去握住了,坐在他身邊,輕輕推搖椅。他微閉了眼,仍用那股耳語似的聲音,道:“稚奴,你進宮多久了?”我笑回:“有八九個月了吧,皇上怎么想起問這個?”他道:“朕仿佛覺得你住了很久了,住了一輩子。”我沉默。他道:“稚奴,你害怕皇宮么?”我老老實實道:“怕,我進宮前,娘跟我說,不求得寵,不求榮華,只要能在宮中平平安安,一輩子不出事兒就是福了。”他嘆口氣,道:“朕也怕,從小到大,除了太皇太后,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不過朕也不同意你母親的話,要想平安就得掌握權力。”我笑:“臣妾的母親是女人,想法自然跟皇上不一樣。”他握住我的手,道:“現在你來了,有你陪著朕,朕就不孤單了。”我心里發酸,忍著難過強笑:“臣妾自然陪著皇上,皇上累了,歇一會兒吧。”“朕是累了。”他喃喃道:“從心底里累,還好有你,有稚奴陪著朕……”慢慢兒睡著了。我一動不動,任由他握著我的手,他英俊的臉龐上罩了一層淡淡的憂愁與疲憊,我的淚就一點一點落了下來。
連著三天考完,永璘開始閱卷,整日待在承慶殿里,誰也沒召,連我也沒空兒理。我自也不去打擾他。
太皇太后派人送來了鴿子湯,叫我送過去給永璘。我便提了盒子去承慶殿。
那里不止一個人,還有一個人讓我吃驚無比——蕭子風!我上前轉呈太皇太后的意思,永璘笑著聽完,我拿出湯放在他面前,他居然叫人分出一碗放到蕭子風面前。我道:“臣妾告辭!”“你急什么?”他一拉我,道:“朕還沒讓你走呢,坐下來。”我板著臉道:“皇上這兒有外人,臣妾不方便。”“外人?”他笑著指著子風:“你說他是外人?”子風邊喝湯邊看著我倆笑。“你坐下吧!”他一用力,我跌坐在他身邊,他順手摟住我道:“朕也快看完了,正想叫人跟你去說呢,可巧你就來了。”我問:“皇上,蕭子庭的卷子在不在這里頭?”“自然在。”他道:“怎么了?”“皇上閱卷,又叫來蕭子庭的親弟弟一起看,縱無私也變成有私了。”我道:“皇上不會不明白這道理吧?”他道:“內舉不避親,他就是不來幫朕看卷子,朕也擔著嫌疑,這還得怨你,誰讓你是朕的寵姬呢?”賴皮!我白眼他,他一邊低頭喝湯,一邊看卷子。我道:“最不高興你這樣,吃飯就吃飯,想事兒就想事兒,兩件事攪和在一起,能不傷人嗎?”“不相干。”他頭也不抬地道:“你沒看呢,真是好文章。”子風笑:“小妹什么時候變得那么道學了?女人古板不討喜,明白么?”永璘呵呵笑道:“說的是,她平時也不這樣的,今兒也不知是怎么啦。”看了我一眼,我怎么了?我是為三哥擔心,宮闈重地,男人禁入,他無官無職,要是被人知道,參上一本,皇上都未必保的下。他怎么就不知道這其中的兇險呢?
“你是怕人多口吧?”永璘淡淡地道:“放心吧。前日幾個太監宮女怎么死的,你還記得吧?”我一寒,大半個月前,聽宮里的太監講有幾個太監宮女犯了宮規,被皇太后拉了舌頭,杖責而死,難道這事是永璘攛掇著太后干的?“去給朕和你三哥倒點茶。”他道。我起身倒了茶給他們,子風笑道:“多謝貴嬪娘娘。”我瞪他一眼,他怎么就不知道怕的呢?“你放心。”永璘道:“這事兒我告訴過了太皇太后了,她老人家見了你三哥,也很歡喜呢,你呀,就別操那份閑心了。”我的心放下了些,回身給他收拾卷子。“好!”三哥輕輕一拍桌子,永璘抬了一下眼,道:“一會兒拿來朕看。”又低下頭去閱卷。
太陽西沉,宮中掌上了燈,兩人都看完了,永璘叫傳膳,我們三人吃完了,永璘叫劉全送三哥出宮。
永璘伸個懶腰,看看我,笑了:“操心的命!”我臉紅。“明兒讓吏部謄清了就可以放榜了。”他有些疲倦。我走到他身后,給他揉太陽穴,問:“皇上都看完了?可有一二才俊入的了皇上的眼?”“有是有的,”他道:“不多,大多數都答得小心翼翼,生怕觸動朝局,這膽子一小,再好的文章也寫不出來,看來只能等下一科了。”我道:“皇上只要立定心思,廣納賢才,這消息一傳開,下一次答卷的自然就不同了。”“唔,是這個理兒。”他道,拍拍我的手,道:“好了,別揉了,來到朕跟前來,讓朕好好看看你。”我坐到他身邊,他打量我半晌,在我額頭輕輕一吻,道:“這幾天清靜了吧?傷養好了沒?”我道:“好多了,皇上,蕭……”想想還是沒問,他會意地道:“他中了一榜第三名,朕這還是壓后了一名呢,論文章他該是榜眼的。你這個哥哥啊,性子穩重,文采很好,頗有乃父之風,這等老成謀國之言,就是大臣也挑不出錯兒來的。”我放下心來。“你的準姐夫也參考了,”他道:“落在二榜第十四名。這一放榜,你姐姐也可以風風光光嫁出去了。剛聽你三哥說,你娘已經給你大哥定好了一門親事,原是打算明年春后迎娶的,朕看不用了,就湊著這份熱鬧,一起辦了吧。朕來賜婚,揀個現成的媒人當當。”我皺眉:“不好,太招搖了。”“不招搖,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嘛,也不獨你一家,不過趕巧就是了。”他笑道:“還有件喜事兒,你二哥快回來了。”“真的?”我高興:“他就要回來了?”他點點頭,道:“你二哥作戰勇猛,又胸有韜略,老四很夸了他呢。舉薦他做了校騎都尉,朕打算調他來京城右衛軍里做。這樣,也好侍奉你的母親。”我欣喜道:“多謝皇上。”“我瞧老四看上了他,未必肯放。”永璘道:“這個到時候再說吧,朕也乏了,你陪朕睡了吧。”我扶起他,他笑著看了看我,道:“這次朕一定斯文些,不讓你舊傷添新痕——”他就這么沒正形兒。
放榜后,皇上賜宴,特地叫劉公公帶了我大哥和岑無忌來拜見我,算是見了一面,周圍人多,也只能以“勤勉國事,以報天恩”此類場面話來應付。我看岑無忌斯斯文文的,,是個書香子弟,也就放了心。永璘卻說怕以后會內痼獨斷,岑無忌有河東之疾呢。他就是不待見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