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書名: 后宮——蕭妃傳(全本)作者名: grace_xhu本章字數(shù): 11395字更新時間: 2013-08-02 19:12:51
永璘那夜并沒來。
第二天也沒見他跟三哥的影子。我只知道三哥沒走,一直陪著永璘,第三天也是。
自打進宮跟了永璘,雖然也偶有賭氣的時候,可是從沒遇見這樣的情形,他不肯過來,我也說不上話兒。宮中又傳我懷的是公主。我倒不在乎孩子是男是女,但永璘這氣不知何時消,倒是令人頭痛,我神思不屬,平姑姑擔心郁悶出病來,硬叫我出去走走散散心。
園中已是初夏景致,綠柳成蔭,枝繁葉茂。我根本無心欣賞,心里想著永璘,只覺得心里從來沒這么沒著沒落過,怎么品都不是滋味兒。
“太妃娘娘!”宮女叫,我抬眼,靜嫻太妃正跟玉妃說著話,看也不看我一眼,雖是如此,禮數(shù)也不可缺。我跪下參見。她故意裝沒看見我,我只好跪著不動,說實話,我倒一點也不在乎她對我怎么看,此刻我滿面心滿腦全裝著永璘。他的一言一動無不歷歷在目,他到底在想什么啊?就算生我的氣不想來看我,但好歹也派個人傳個話啊,哪怕罵我?guī)拙湟残小N译m然一開始也怪他不體諒我,可是時間越長,這心里頭的怨恨就越少,反而覺得對不起他,他總是因為我才這樣的,玉妃又不敢得罪他的。
跪了多半個時辰,太妃象是才看見我似的,拉著我起來,又是自責又是噓寒問暖的,我淡笑著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著她,心里還在想著永璘,后來大概是平姑姑想法子勸走了她,拉我回宮。
我覺得渾身發(fā)熱,卻又流不出汗,直想吐。我素來怕冷,在夏天也不怎么出汗,有了孩子后這畏寒的毛病兒是好了很多,但不出汗依然沒變。剛才在大太陽下跪了好久,又在熱地上被太妃拉著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回屋后就渾身不舒服,一直吐,平姑姑著了忙,一邊叫人去請?zhí)t(yī),一邊叫人去請皇上。
太醫(yī)倒是來了,卻不是陸天放,剛搭起脈,永璘也來了。我忙拉住他的手,叫:“皇上!”平姑姑道:“阿彌陀佛,娘娘總算開口了,真正這兩天急死奴婢們了。”“沒事兒,”永璘拍拍我的手,道:“朕在這兒呢。”轉(zhuǎn)頭看見太醫(yī)問:“陸天放呢?”“他丁憂了,”太醫(yī)叩頭道:“三日前皇上親準的假,現(xiàn)在已回鄉(xiāng)為母親守孝去了。”永璘叫人:“去蕭府請三公子馬上過來為娘娘看病。”又低頭問太醫(yī):“娘娘身子怎么樣?要不要緊?”太醫(yī)道:“娘娘是中了暑,本來是極易治的,只是此刻娘娘懷了龍?zhí)ィ瑢嵲诓灰子盟帲家矡o良策。”“你下去吧。”永璘道。
我身上難受之極,體內(nèi)熱得要命可就是發(fā)不出汗來。我緊緊握著他的手,問:“皇上,你還生臣妾的氣么?”“生什么氣?”他柔聲道:“朕從來不生稚奴的氣。”我放了心,幾要哭出來。“來,稚奴,喝點水。”他道。扶我起來喝水,一邊問平姑姑:“這香的味道從沒聞過,哪兒來的?”平姑姑道:“前幾日淑太妃送給娘娘的,說是西域高僧制的,頗能安胎定神,奴婢們試過好用的才敬上。這兩天娘娘用了后睡得極安穩(wěn),就一直點著。”永璘便不再追問。
我喝了一點水,將茶盅遞還給了他。他轉(zhuǎn)手交給平姑姑,問我:“可好些?”我道:“皇上在就好些。”他笑:“頑皮!”轉(zhuǎn)頭問:“去蕭府的人怎么還沒來?”平姑姑忙使人:“去催催看。”正說著,一個小太監(jiān)滿頭是汗地跑過來,道:“皇上,蕭府說三公子今兒一早就出城去了,沒交待什么時候回來,也沒交待去了哪兒。”“派人去找,”永璘這才急了:“務(wù)必找到他,讓他馬上進宮來看娘娘。”小太監(jiān)又忙忙出去了。我頭痛得要炸開一樣,剛喝下去的水也吐了出來。“你忍一忍,稚奴,”他道。“皇上,”我道:“別離開臣妾,臣妾好害怕。”他答應(yīng)著,額上的汗卻流了下來。
我迷迷糊糊地做著惡夢,一次一次地被嚇醒,我知道我面臨大劫,是僥幸逃脫還是在劫難逃就要看老天的意思了。我只看見永璘的臉越來越青。
蕭子風(fēng)終于出現(xiàn)了,仍是淡淡地,從容的樣子。永璘卻大光其火,道:“你上哪兒去了?”蕭子風(fēng)道:“我?guī)煾缸蛞箓餍沤形医裨缛ヒ娝!币贿呉炎叩酱策叄溃骸盎噬险堊屢蛔尅!庇拉U讓開身子,蕭子風(fēng)邊診邊問:“娘娘是受了暑氣吧?陸天放呢?”“他丁憂了,”永璘急道:“你磨磨蹭蹭地做什么?還不快治。”蕭子風(fēng)抬眼看看他,似要發(fā)火,卻又忽地一笑,道:“皇上別急,姑姑,麻煩你用一分鹽兌七分水拿來給我,記住,水要越熱越好。再叫人煮點綠豆湯備著。”平姑姑忙去吩咐。永璘問:“她怎么樣?”“中暑是無妨的。”蕭子風(fēng)沉吟:“似乎還有別的……先治了這個再說。”接過平姑姑遞過的水,道:“麻煩皇上幫我扶娘娘起來。”永璘上床扶起我,水一入口,我忙推開,道:“好熱。”“熱點好,”三哥盯著我:“娘娘一定要喝下去,越快越好!”我看看永璘,他顯然是不打算支持我的,我只好硬著頭皮喝下去。三哥遞回碗,我轉(zhuǎn)頭要吐,他警告:“你敢吐出來?”我看著他,不是我想吐,是實在難受,他在我背上輕輕一拍,然后又在我胸前一擊,我胸口便沒那么堵了。他將我交給永璘,道:“麻煩皇上扶一下。”永璘接過我靠在他胸前,蕭子風(fēng)站起來,走到屋外。
我問永璘:“他在干什么?”永璘也困惑的神情,道:“朕也不知道啊。”我的汗慢慢透了出來,我道:“熱,皇上。”“熱點好,”他給我擦汗,道:“中暑之人汗能出來就見好了。”輕輕吐出一口氣。我靠在他胸前,他也熱,他的身體熱量傳給我,我的汗越出越多,人卻越來越無力。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衫,問:“皇上,為什么你不理我?”他道:“朕很忙……朕生你的氣。”我笑了:“皇上生氣就可以不理人了么?臣妾這兩天可是難過得緊呢。”“朕知道,是朕不該跟你斗氣。”他道:“害你中了暑。”我道:“是靜嫻太妃,她故意叫臣妾跪了半天,又拉著臣妾在熱地里說話,皇上知道臣妾是經(jīng)不得太陽照的。”他沉默。“皇上,”我道:“可是這些都比不上皇上傷臣妾傷得深。臣妾可以不在乎她,卻不能不在乎皇上。”他嗯了一聲,握住我的手。
蕭子風(fēng)走進來,象在找什么似的四下打量。我想叫他,永璘搖手止住我。蕭子風(fēng)在屋中轉(zhuǎn)了一圈,目光終于落在午爐上。嗅了嗅道:“好奇異的香。”永璘問:“西域貢的,有什么不妥么?”蕭子風(fēng)搖搖頭:“不知道——娘娘聞了覺得有什么不一樣么?”我道:“還好,也睡得沉了,所以總點著。”平姑姑問:“綠豆湯熬好了,娘娘什么時候喝?”“涼一下就喝。”蕭子風(fēng)吩咐:“另外準備燕窩湯,要銀絲血燕的。”平姑姑道:“也不知宮里有沒有……”永璘馬上道:“去御藥房看看,沒有的話就去問問太皇太后,她那兒常備燕窩的,就說朕跟她老人家討一點救命的。”平姑姑答應(yīng)著去了。蕭子風(fēng)還在看那個香爐,隔了一會兒道:“在下心里還是覺得有一點點不安……”他話沒說完,永璘就叫人:“來人,把這個搬了出去。”太監(jiān)忙移走了香爐。蕭子風(fēng)仄一眼永璘,笑:“你還是那么著急。”永璘也老實不客氣地道:“你也總是隔岸觀火,不急不忙的。”蕭子風(fēng)哈哈大笑,永璘也不由笑了。蕭子風(fēng)沖我們道:“你們不熱么?”我大窘,要掙開永璘,他反抱得更緊了,對三哥們道:“關(guān)你什么事兒?”蕭子風(fēng)笑道:“那在下只好先行告退了。”“你敢?”永璘忙叫。蕭子風(fēng)背對著我們,道:“娘娘暑氣已解,下面要散熱,你這樣反會使她受害,我既勸不了你們,又無他法可以救治,只好辭謝不醫(yī)了。”永璘放開我,讓我靠在床板上,走到他面前,道:“你跟朕回去!”瞪了他一眼,三哥依然含著滿不在乎的笑,跟了他出去。我喝了綠豆湯和燕窩羹,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我被惡夢驚醒,叫人。平姑姑走進來,我問:“皇上呢?”她道:“皇上跟蕭公子回承慶殿了,不是跟娘娘說過了嗎?”是么?我都忘了,我道:“去燃點香上來,我睡不著。”她勸:“蕭公子說最好不用,娘娘定定神,別多想就易睡著了。”“去拿來!”我道。她走出去取香。一會兒拿了進來點上了,我合上眼,一會兒就睡著了。
永璘過來,見我點了香,不禁皺皺眉,道:“不是讓你別點么?平姑姑,快拿出去。”平姑姑要拿走,我道:“皇上,沒這香臣妾睡不安穩(wěn),你就讓臣妾點吧。”“你哥哥說不大妥當。”他耐心地勸我:“朕也覺著這香味太濃郁古怪,暫別用了吧。”示意平姑姑拿出房去。我只好看著。
永璘走過來坐下,問:“可好些了?”我點點頭,他捋捋我的頭發(fā),道:“沒事就好。”我看著他,似乎有點郁郁之色。便問:“皇上不開心?”他道:“你三哥——似乎跟朕鬧了別扭,朕讓人去叫他,他也不來。”我笑道:“他就這個脾氣,過幾日就好了,他敢給皇上臉子看,皇上也不用同他客氣,叫人抓住他先打五十板子再說。”他笑笑,道:“他本事大得很,朕可拿不住他。而且,朕也舍不得跟他撂臉子說話,他偶爾使使性子,朕也得讓著。”我笑道:“只怕他對皇上也一樣。”“是吧?”他想想自己也笑了。我道:“我們家娘最大,皇上要真拿他沒法子,那就叫娘去跟他說,他不敢不聽的。”他點點我的鼻子:“你就這么當妹子的?出賣自己的親哥哥。”我委屈:“我是為了皇上啊,不想叫皇上難過。”他笑道:“見不著他,朕還真挺難過的,這宮里,不是他就是你陪著朕說話,朕已經(jīng)習(xí)慣了,乍然見他使性子不來,朕這心里頭還真有點不是滋味。”我爬起來,道:“好,他不來,我來陪皇上。”“你小心著點兒。”他要扶,我沒讓。自己穿了衣服,道:“臣妾陪皇上宮里走走。”他道:“天都黑了,又起了風(fēng),怕要下雨呢。別出去了,就跟屋里說說話吧。”我道:“不妨事,躺了好幾天了,也怪難受的,稍走一會兒就回來,不會遇著雨的。”他站起來,也叫人進來幫他換了衣裳,同我出去散步。
我牽了他的手,走在湖邊,問:“皇上可想去劃船?”他看看天,道:“罷了,下次吧。”我堅持:“就這會兒!”叫人找船下水。“你瘋了,”他笑道:“象一輩子沒出來過似的,偏要這會兒劃船。”“皇上依我嘛。”我反正有孕在身,就耍回賴,他也不得不依我。他果然答應(yīng)了。
陪我坐在船上,他笑:“真是好久沒弄這玩意兒啦。”我靠在他懷里,看天上的云,道:“皇上,若臣妾真的生了個公主,皇上不要怪我。”他道:“這謠言已傳遍了宮中了,也好,這樣眼紅的人少些。朕不怪你,朕還要升你的妃位。”我笑:“謝皇上。”他撫摸著我的手臂,道:“朕想著把一個公主許配給你哥哥。”我忙道:“謝皇上,不過臣妾的哥哥們實在不配,還請皇上收回成命。”他笑:“那也無妨,朕指的婚,誰還敢說不配?”我道:“皇上固然是好意,但是公主難侍候,只怕未必習(xí)慣臣妾家的規(guī)矩,哥哥們也未必愿意娘對著公主稱臣參見,侍候公主。皇上,臣妾的話是難聽了點兒,但卻是實情。”他道:“朕知道,其實很多人都這么想,不及你敢說出來而已。朕也不想這樣,但榮昌公主看中了你三哥,纏著朕要朕指婚,朕也是沒辦法。”難怪三哥不肯進宮,原來是為這個。榮昌公主是琪太妃的女兒,人長得還不錯,就是脾氣大些,不太懂事,我是不想委屈三哥跟家人的。我問:“皇上真得覺得——公主配得上三哥么?”他笑道:“朕也知道你三哥是神仙一流的人物,但他總不能一輩子不結(jié)婚吧?你不想他娶公主也行,總要給朕一個說的過去的理由,朕也好對太妃有個交待。”他不強迫就好,至于理由么,倒是能找的到的。我道:“我三哥自小拜道士為師,師父說哥不宜早娶妻,否則會克妻子的,何況娶妻是要師父同意的,哥哥的師父行蹤不定,有時幾年也未必見得到,臣妾一家不愿公主誤了終身。”公主已十八了,過得幾年,她哪還忍得住?就算她等得,太妃也未必等得。他道:“理由雖有點勉強,但也湊合說得過去,朕明兒就告訴太妃,但愿她母女打消此念,別再纏著朕才好。”我道:“臣妾的哥哥終究是男人,總在宮中這么往來到底不妥,皇上以后還是少召他進宮,以免再惹出什么事來。”他笑道:“花香自引蝶,你三哥長得好,人又出塵飄逸,京城四公子獨以他為首,不少王公貴戚的女兒喜歡他,也不獨朕一個妹妹。”我不禁皺眉,三哥也太張場了,娘怎么也不管管他?“聽說去你家提親的很多,”他道:“他之所以愿進宮不愿回家原也為著有這個緣故在里頭,誰知到底躲不過。唉——也是他的劫數(shù)。”正說著,一大滴水珠濺到臉上,永璘忙道:“下雨了,回去吧。”剛說著,雨已傾倒下來,我們冷不妨就給澆了個透,忙躲進艙里,看看彼此的樣子,不由相視而笑。
平姑姑見我們淋得透濕,忙叫人燒水洗澡,一邊給我們擦向上的水一邊數(shù)落我們,我只顧笑,到后來,她也忍不住笑了,不再說了。
洗了澡,我們的頭發(fā)都濕濕的,靠在鴛鴦榻上說話兒,直到三更才睡去。
我又做了惡夢,睡不著,叫平姑姑時來點香,她覺出了不對,道:“娘娘從不對香這么講究的。”我內(nèi)心煩躁,胎動又讓我躁熱不已,遂道:“快去點吧。”她不敢勸,默默點上香來。我枕著香氣入睡,沒再做夢。
永璘來時,我正在畫畫,平姑姑將他拉到一邊,大約說了香的事情,永璘走近我,從后摟住了我的腰,道:“你畫的是朕?”我笑:“皇上不會自己看么?”他伸頭看了一下,道:“又象又不象,臉倒是的,只是朕什么時候穿過這樣的衣裳?”我道:“那是臣妾心中的王公子穿的。”“你還惦著王公子?”他低笑:“好大膽,身在朕側(cè),卻去想別的男人,不怕朕降罪么?”我道:“想都想了,皇上能拿臣妾怎么樣?最多給皇上殺回頭好了,反正臣妾對王公子的愛是銘心刻骨,終身不渝的。”“你什么時候也能這么愛朕?嗯?”他用下頦擦著我的頭發(fā),一邊輕吻我的耳垂,我道:“臣妾身子都是皇上的了,皇上還想怎樣啊?”“朕要你的人,也要你的心。”他低聲吃吃笑。我橫豎是畫不成了,只好擱下筆,道:“那皇上也肯把自己的人和心全都給臣妾么?”他道:“朕的心早就是稚奴的了,身卻由不得自己人,你素來不小氣的,便別這么計較了吧。”我撫住腹,慢慢坐下來,道:“皇上,臣妾真的要得很多么?”他停下了手。我道:“皇上總是怪臣妾苛責三哥,其實在臣妾心里,臣妾是想到了皇上,皇上沒發(fā)覺三哥的性情與皇上很象么?每當看到三哥瀟灑無礙的樣子時,臣妾就想,若是皇上也能這樣多好,臣妾就可以永遠伴著皇上,不用違心勸著皇上去別的女人那兒了。”“稚奴,你別說了。”他慢慢放開了手:“朕曉得你的想法,是朕對不起你。”我聽著他一步步地離開的腳步聲,再也忍不住,撲過去抱住他,道:“皇上,臣妾不是這個意思,臣妾不想離開皇上,皇上不要走。”他伸臂摟住我,道:“稚奴別哭,朕不走,朕是想去拿點吃的給你,你別這樣,朕不是在這兒么?你弄的朕心都要碎了。唉——”伸手橫抱起我放在床上,輕輕安慰:“你這是怎么了?好好兒的,又傷心起來。來,快別哭了,一會又嚷嚷著頭暈了。”擦了我的淚,道:“傻子,好好兒的嚇朕一跳,陸天放不是讓你開懷著點兒,別多愁善感的么?你這樣對腹中的孩子也不好啊,你看,它又鬧騰了不是?”我握著他的那只手,道:“皇上,臣妾在這宮里好怕,臣妾從不惹事,可是為什么幾次三番人家都要來害臣妾?以前臣妾不怕,現(xiàn)在臣妾怕孩子會受到連累,就算她們恨臣妾奪走了皇上,可孩兒到底是無辜的啊。”“所以,你就更不能只是哭了,”他道:“你那么聰明,只要你肯想法子,再有朕給你撐著,她們傷不了你們母子的。”我道:“皇上不知道,只要皇上不在這兒,臣妾就整夜整夜地做著噩夢,所有嬪妃都要殺了臣妾,甚至皇太后和靜嫻太妃——”忽覺失口,忙捂住嘴,驚恐地看著他,怕他生氣。他冷笑道:“沒關(guān)系,這后宮都有什么樣人,朕心里跟明鏡兒似的,你別多想,朕給你做主。來人。”平姑姑走理來,永璘道:“告訴玉妃,朕今晚要去她那兒,讓她準備著。”平姑姑答應(yīng),轉(zhuǎn)向要走,他又叫住道:“她若問朕此刻在哪兒,就說在上元宮,德妃娘娘冒犯了朕躬,朕正生氣呢。去吧。”平姑姑看了我一眼,答應(yīng)著去了。我問:“皇上要做什么?”“橫豎你別管,”他咬著牙笑:“要挑好不容易,要挑錯還不簡單?”扶我躺下,道:“今晚你好歹再熬一晚兒,明天朕來陪你。”我拉住他的手道:“皇上千萬別出格兒。”“朕心里有數(shù)兒。”他拿出薄被給我蓋上,道:“你先睡會兒吧。”我合上眼,他又坐了一會兒才輕輕起身離去。玉妃——怕是要做替罪羊了吧?她挑嗦靜嫻太妃來對付我,永璘一直是知道的,他壓的火兒也夠久了,他遲早要對付她的。
第二日,我就聽說玉妃受了申斥,永璘去她的宮中,她“言行乖張,誹謗后妃,不修四德,服飾違規(guī),著即交由皇太后依宮規(guī)處罰。”輕輕巧巧將難題丟給了皇太后,皇太后處罰得重,玉妃不免降位奪封,皇太后處罰得輕,后宮不免議論偏坦,反正永璘本也沒打算現(xiàn)在就收拾她。所以怎么看都是贏家。我一面為他的妙計折服,一面也暗覺他心思越發(fā)深沉了。最后皇太后不過罰她在宮內(nèi)自省幾日而已,后宮頓時議論自起。我很懷疑永璘也在這些議論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永璘是帶了三哥一起過來的,兩人本來還有說有笑的,一進了屋,三哥的臉頓時變了,道:“怎么還在用這個香?趕快撤掉,下剩的全部毀去。”他的臉有絕對的威嚴,宮監(jiān)不敢多問一句,馬上去搬香毀香,永璘詫異:“朕也覺得這香味道不佳,但也不致于這么嚴重吧?沒了它,稚奴睡不安穩(wěn)呢。”就是!我贊同地點頭。三哥瞅瞅門外,永璘喝道:“都下去!誰敢偷聽立馬亂杖打死!劉全,平姑姑,你倆給我在門外守著。”他一撂臉,誰敢抗旨不遵?紛紛退了出去,我本來半躺著給二哥縫新衣的(當然經(jīng)過了永璘的同意),聽他說得嚴重,便放下了針坐直身子,看著他。
三哥開門出去,一會兒已拈了一點西域奇香進來,道:“這種香叫帝母香,是以西域獨產(chǎn)的一種奇異植物食母獸花,再加上十幾種西域香花制成。其香濃香馥郁,又漫長悠遠,沾衣十數(shù)日不散,因其確有寧神安睡,增食開胃之效,故而許多西域貴族都喜歡,或制成香隨身而佩,或置于香爐引滿室皆香。但一物有一益必有一害,這種香的害處也有幾個,一個是容晚上癮,另一個就是容易讓人暴食。其中有一味配料蔓陀羅花,久聞會使人隱隱有飛仙之感,難以戒除,三是這食母獸花的由來。”我與永璘面面相覷,想不到這香有這許多說道,我不由問:“什么由來?”“這種花開在西域境內(nèi)絕谷深淵之中,花開之時,香飄千里,聞之欲醉。食之令人胃口大增。初春之際,此花開遍山谷之中,獸類往往以此為食,以開增胃口,增加體質(zhì),繁衍后代。但若懷有小獸,則絕不可食之。只因食此花后,腹內(nèi)小獸就會食量大增,母獸必須不停進食食物才可使其胎飽食,久而久之,不是胎重墜死母獸,就是母獸絕食而死,無一可幸免。”我此刻臉色一定蒼白欲死,宮中人竟恨我到如此地步,我伸出手,要拉永璘的手,竟看見自己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顫抖。永璘將我摟進懷中,我才發(fā)覺是自己整個都在抖。“別怕,稚奴,別怕。”他對我道。我焉能不怕?她們歹毒到如此地步,要連我們母子一起害死,此種行徑已經(jīng)非人所為。我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似從地獄發(fā)出:“皇上,為臣妾做主!”“朕為你做主!朕一定要為你們母子討回這個公道!”他咬牙切齒地道。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能笑,還能說話,只是聲音仍在不自禁地抖動:“既是如此,為何西域之人仍要用它?”三哥道:“一來他們在配制之時會嚴格控制各種配料的數(shù)量,比如這種曼陀羅,只能以一分配之,食母獸花只能以半分配之,凡此種種,皆有專司之人經(jīng)層層檢查復(fù)驗方可制香,二來西域之人日常食中亦有克制之物,如食母獸花對帝心草,即相生相克,而帝心草正是他們?nèi)粘5南懔希敲坎捅夭豢缮僦铩9识麄兙寐劧粫芷浜Α4讼忝勰赶悖闶翘嵝阉弥畷r需佐以帝心草,”永璘問:“你是如何知道地如此詳細?”三哥道:“在下曾隨家?guī)煴橛挝逶廊剑苍竭^西域,聽說過此香,因中原無帝心草等物,在下又不太喜歡香料之類,故當時并未對此在意。那日在下來到娘娘所居之處,聞此香奇異,又聽說來自西域,就已覺得有點不對。回去后千里傳書托同門師兄幫忙查詢,前日收到師兄回信,提到西域獨有的十七種香中便有這味帝母香。我以為娘娘自那日后便棄之不用,所以并未及時稟告皇上及娘娘。皇上若不信在下之言,可請娘娘跟前的宮人問一下,娘娘除嗜睡外,是否食欲大增?且不用此香后便即內(nèi)心煩躁,難以入睡,常有恍惚之態(tài)?”永璘自然是要問的,叫進平姑姑,問得清楚后他反而一臉平靜,不見剛才氣惱之色。只囑此事不可再對人提起,并讓三哥將那一小枚帝母香交給劉全收存。
屋中只剩我們?nèi)撕螅拉U道:“只怕這香在煉制之時還有意增加了這兩味花的份量,否則只以一分半分之劑,如何能在短短幾日內(nèi)便對稚奴產(chǎn)生這么大的作用?”我和三哥皆不語,這話由他自己說出來最好不過,哥哥剛才不過是說香之來歷作用,若使毒之人辯稱不知,那也沒辦法加罪,而加重劑量便是有意為之,性質(zhì)便大大不同了。這話當然不便由我倆說出口。三哥看了我一眼,淡淡笑道:“看來,在陸天放丁憂期間,我是不得清閑了。”當此時,永璘居然笑了:“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朕并未強迫于你,你也需自守諾言,全始全終。”三哥道:“別人的事我不想管,若有人想害我的家人,縱我想袖手,家母那里也難逃家法。”永璘點頭:“說的很是。”
永璘走到門外,跟平姑姑嘀咕了半天,平姑姑點點頭,走了。永璘回進房來,道;“那下面該怎么辦?”三哥奇道;“她到底是皇上的老婆還是在下的媳婦,在下是益發(fā)糊涂了。皇上怎么來問我呢?”說的永璘臉都紅了,有點惱羞成怒地瞅了我一眼,道:“你們兄妹如何皆伶牙俐齒,半點不肯饒人?”三哥冷笑,道:“所謂將死之人,又有何可懼之?”永璘沉吟了一會兒道:“此事眼下還不可以辦。我會叫劉全密查香的來歷。”三哥臉上是從未有過的神情:冷、硬、鄙視,更帶了一絲殺氣。永璘看看他,道:“你先別輕舉妄動,朕自會給你們一個交代。”三哥冰冷的聲音:“在下等著皇上的交代,不過在下也有一事不得不告訴皇上知道:在下自小受教于奇人異士,會得些奇門術(shù)數(shù),在內(nèi)宮禁雖嚴,于在下也不過如履平地。如天道受蒙蔽,正義不得伸張,在下當憑手中三尺青峰劍替天行道,到時皇上請恕在下不能顧及聯(lián)姻之誼!”這是毫不避諱的威脅,我的心頓時停止了跳動,看著永璘。后者淡淡一笑,道:“朕素知你之能,信你所言非虛,若到時朕的處置不能使你滿意,你亦可憑三尺青峰取朕項上之頭,想必也沒人攔得住你。”我忙道:“不要,哥哥。”護住永璘。三哥看了我一眼,道:“我縱有此心,亦須顧及小妹之情。你放心,我蕭某劍下不殺無罪之人。”我的心狂跳不已,這兩個人一樣的氣性,一樣的傲骨,一樣的不肯服人不肯認輸,若為敵人,則是最不幸最可怕的事情。我低吟:“知已一人,誰是已矣?贏得他生,有情終古似無情,別語悔分明。”偷眼看著二人,一個眼望他處,一個恍然失神。我再道:“冷冷徹夜,誰是知音者?如夢前朝何處也,一曲邊悉難寫。極天關(guān)塞云中,人隨雁落西風(fēng),喚取紅襟翠袖,莫教淚灑英雄。”兩人仍是不肯低頭,我輕輕嘆口氣,道:“既有今時今日,又何必當初相識相知?如今舊證前盟雖在,情卻香消煙逝。”兩人臉上皆有悔悟之意,只是拉不下面子先開口。我道:“你們真打算這么耗下去啊?哪,你們慢慢耗吧,我要出去走走,恕不奉陪了。”他們一個叫:“站住!”另一個道:“你敢?!”同時開口,又同時收聲,臉上難免有尷尬之色。永璘咳了一聲,道:“朕陪你一起去吧。子風(fēng),你來不來?”他給了臺階,三哥當然明白,朗笑一聲:“在下愿擔當護駕之責!”
我左手挽聯(lián)著永璘,右手牽著三哥,心滿意足的走在園中青石板中路上。兩人都不說話。我便道:“一個是皇上老三,一個是蕭家老三,哪有那么多別扭?你們再不說話,我可當真惱了。”永璘笑:“偏你這么多話,好好的月色不賞,專會掃人興。”三哥笑而不語,我歪過頭看看永璘,又看看三哥,不由道:“兩個三哥都很好看,月下也這般好看,臣妾真是有幸,一為夫君,一為兄長……”“稚奴——”三哥終于開了口,道:“你安靜會兒,行不行?”我嘟起嘴,兩個人都不說話,又不讓我說話,真郁悶。
抬眼四下亂看,驀地發(fā)覺水岸邊有一人悄然佇立,很眼熟,走近一看,卻是永琮,這當兒要閃已是不及。永璘叫:“四弟!”那人回轉(zhuǎn)身來,面如冠玉,豐神俊雅,見到我們,彎腰施禮:“皇兄,德妃娘娘。”三哥亦行禮:“殿下!”永璘問:“你怎么在這兒?”永琮道:“剛給皇祖母請安完出來,因覺著熱,便在這兒吹吹風(fēng)。”對岸,是上元宮的燈火。永璘扶住我,道:“小心。”踏過一片碎石。我抬頭,永琮微咬著下唇,目光不無悲涼。我轉(zhuǎn)頭去看湖面。聽永璘道:“母妃祭日要到了,朕已著人打掃出紫云齋,你呢?”紫云齋又叫紫云宮,是他母親住過的地方,每年祭日,他都會去那里小住幾日,以托哀思。永琮道:“臣弟自然追隨皇兄。”“唔,既是這樣,你交代了公務(wù)就先搬進去吧,以免臨時忙亂。”年年都是這樣,忙亂是不會的,只是需記檔,發(fā)放出入牌,上稟兩宮太后及皇上,準備的事比較多。他雖是皇上的親弟弟,但終不是皇上,這些是不能省的。永琮答應(yīng),目光在我臉上一轉(zhuǎn),望向了蕭子見,道:“蕭公子也來伴駕了?如今公子伴讀之名傳及宮內(nèi)外,皇兄既得美眷,復(fù)收知己,實乃人生之福。”三哥微然一笑,道;“殿下馳騁沙揚,名揚域外,少年英豪,亦足稱英雄。身負皇家血脈又不為宮規(guī)所累,皇上怕也要羨慕你三分吧?”永琮微微苦笑,道:“揚名域外,亦孑然一身,少年豪氣尚不免英雄寂寞,哪及的上公子無牽無掛,瀟灑自若?”三哥眼中的稅氣漸漸消散,浮上同情。永璘笑道:“兩人都是少年英雄,亦都是朕的肱股之臣,改日定當同聚共醉。”永琮行了禮,道:“天色不早,臣弟須告辭了,皇兄若異日有暇,可帶同娘娘,三公子去臣弟府上,臣弟當置美酒雅樂恭迎。”永璘點點頭。三哥恭身相送:“殿下走好。”永琮看了我一眼,帶了侍從離去。
三哥看著他的背影,道:“殿下干脆爽直,胸藏萬兵,是個不可多得的帥才。”永璘輕嘆:“母妃去世時,他還太小,什么也不懂,只當母妃去了京郊避暑。朕的四弟,比朕還堪憐。”我道:“無知未必不是福,皇上別傷心了,保重龍體要緊。”他嗯了一聲,轉(zhuǎn)向?qū)Π丁N抑乃济艚荩炙氲絼e的,遂指著湖面道:“皇上看,有照水一枝。”他順勢望去,卻是一朵白荷,在湖面微風(fēng)中輕輕擺動,搖曳生姿。他卟哧一笑:“照水一枝?虧你想的倒快。”回頭對宮女太監(jiān)道:“去為德妃娘娘取來。”宮人忙去尋舟,三哥笑道:“些許小事,何需舟楫?娘娘請稍候片刻。”縱身躍起,踏水而行,至荷花旁,一個飛身已折下荷莖,足尖在荷葉上一點,直身而上,在空中漂亮地一旋身,仍御水而行,回到岸上,將荷花遞給我,我輕輕一嗅,沖他一笑:“多謝三哥。”想起永璘,又忙補充道:“多謝皇上。”三哥一笑,道:“名花傾城兩相歡。”永璘笑續(xù):“常得君王帶笑看。”此情此景,天衣無縫,我們相視大笑,剛才的一點點隔閡在笑聲中煙消去散。
回到屋中,平姑姑已回來,說太皇太后讓三哥去她宮中敘話,三哥便同宮女走了。我累的要命,往床上一躺就不想起來。叫平姑姑盛了蓮藕羹來,喝了兩碗,永璘便不許我再吃,洗漱了,陪我上床。
半夜,我被惡夢驚醒,坐了起來,永璘模模糊糊叫:“稚奴。”“皇上,”我又緩緩躺下,靠進他懷時里,道:“臣妾害怕。”他摟住我,嘟囔:“別怕,有朕。”我抓住他的衣服,不敢合眼,聽他呼吸均勻,再度睡去,心里猶有恐懼。
睜眼到五更,永璘一動,睜開眼來,輕輕起身,我忙坐起,穿衣,他笑道:“朕有更衣內(nèi)監(jiān),你睡吧。”我拿過他的衣服,一件件為他穿上,他在我臉頰上親了親,伸手去取荷包。我道:“皇上,這個顏色舊了,與皇上的龍袍不配,換一個吧。”他遲疑一下,道:“無妨。”要系上,我伸手取過,道:“又不是沒有,巴巴兒的,不知道的,當是宮人偷懶呢。”“還給朕,”他有點急了:“怎么亂拿朕的東西?”我起疑:“皇上不是有什么臣妾見不得的東西吧?”他臉紅,神色忸怩:“你胡說什么?朕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我更加起疑,道:“臣妾信不及,要看一看。”不等他答應(yīng),解開帶子,一把倒出囊中之物,卻是一堆小物什:一小斷指甲,一枚南珠,一塊沉香,一枚翠戒等等之類,我看著他,別的不認得,那翠戒曾在我指上戴了很久,后來有了身孕身子漸漸豐腴,戴不下去了,便不知隨手擱在了哪里。他低低道:“是……稚奴的……朕隨身帶著……閑來無事……把玩罷了。”我輕輕嘆口氣,將東西仍放入囊中,卻沒還給他。轉(zhuǎn)身拿出一個新的明黃繡鳳香囊,將首飾匣中一塊玉放進去,一邊給他系一邊道:“這是臣妾的三哥從極北之地帶回的域外冰玉,最能解暑的,皇上怕熱,用的著這個。俗話說: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但愿皇上在朝堂之下謙謙濕潤,按捺住性子。這些個女人之物不宜隨侍龍身,皇上若要,自該找個穩(wěn)妥的地方放好,否則萬一被人看見,那些個御史大夫又要上奏章諫君了。”理好他的衣服,叫平姑姑拿了塊寒玉香進來,剪下指甲大的一塊,亦放入囊中,道:“皇上帶了,倦政之時可以提神醒腦。”一時整理好他的衣衫,叫平姑姑為他戴上冠子,退后端詳了片刻,道:“皇上去吧。”即見他深情款款望著我,目光沉沉如水,我一怔,怎么了?“你若為后,必為一代賢后。”他緩緩說完,轉(zhuǎn)過身,大步走了。我輕輕慨嘆,他又何嘗不是一代明君?目光轉(zhuǎn)回桌上的香囊之下,心中柔情忽動,不可自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