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后宮——蕭妃傳(全本)
- grace_xhu
- 10042字
- 2013-08-02 19:12:51
天漸漸熱了,身上自然衣衫減少,腹中胎兒卻在長大。此消彼長,肚子自是越發大了。我也越發地怕見人,除了永璘在時拉我出去走走,更是從不擅出。奇怪的是胎兒總是不動。三哥說許是開始時保胎保得厲害,所以有此現象,但胎兒既在長大,當是無礙,只囑我耐心等候便是。永璘是個男人,本來也不大在意這些小事,又極聽得進三哥之言,故而也不以為異。我卻暗暗心急,只怕孩兒已受到了傷害。
這日午后,我小睡了片刻,正要找些東西來消遣,永璘差小順子來叫我去愛晚亭侍駕。我略收拾了一下自己,便隨他前來見永璘。
永璘端坐在亭中,面前的石幾上放著新鮮水果蓮藕,正微笑傾聽一個人講話。我進去向他微一蹲身,他只輕輕點頭,用目示意我坐下,并未開口,我便在他身邊坐下來,仔細打量那個說話的人。
只見他身穿七品的服飾,不禁微有詫異,雖然偶爾也跟永璘見過一些官員,但那都至少是正三品以上的大員,如此便服見七品的倒還是第一次。看此人其貌不揚,個子也不高,還蓄著兩撇鼠須,說起話來那兩叢小胡子便一揚一揚的,極是逗人,心下忍不住想笑,便微微別轉了頭,去看永璘。
永璘穿著鵝黃八寶團龍褂,頭戴輕冠,腳踏登云靴,臨湖微風徐來,撩起他的衣衫,他的人卻紋絲不動,安若泰山。他原是極怕熱的人,雖在風口,也已是額上沁汗,也不擦一下,以免失儀。我伸絹替他輕輕拭了,他也沖我感激地一笑,又回到說話人的身上。我見慣了他這幅安穩坐姿,那是他小時候宮規訓練出來的。瀏陽王也是一樣。可以穩坐兩個時辰一動不動,連我都佩服他的定力。一心在他身上,也就不去理會那人在說什么。
永璘年輕英俊瀟灑,莫說是皇上,就是個貴家公子,走到街上也是會有女子報以側目,宮中女人對他傾慕,討好就更不奇怪。他不象大哥那么古板,也沒有三哥那么無拘,從小的教育,使他一言一行都保持在適度之中——適度的微笑,適度的嗔怒,適度的垂青,除了在我面前,其實外人面前很少失態。即位時他尚年幼,父母又去世得早,后宮教導一直是要老成持重,性格難免有點抑郁。后來隨著年齡的長大,先鏟除朝中顧命大臣,接著西北小捷,加上這幾個月的朝后侍講,他的氣度越來越沉穩練達,那些臣子也越來越猜不透他的心思,朝中本來黨派林立,因了這個緣故,也漸有散開之象,你想,皇上如寵信某個大臣,那附會者必多,因而結黨,若皇上不表示寵信,那群臣無所適從,開始或會騎墻觀望,時間一長,那便會各安本份各守職司,黨派自然分解削弱。朝中大臣雖知我三哥受皇寵,但他只是一介布衣,既不上朝參會,也不結交大臣(至少表面如此),想投靠但顧及我家風甚嚴,母親立有規矩,送賄者一律讓家丁請去見官,一來二去,除了那些文人墨客,也無敢上我家投柬。我居于深宮,自是見不著,二哥成日在軍中練兵,與文臣不太搭訕。大哥又遠在淮陽做小令,他們知是無望的,也就息了鉆營新貴之心。于我來看自是件好事。永璘的父母我沒見過,只從先帝的畫像上看,永璘長的似乎并不象父親(之所以說似乎是因為古時沒有照相機,畫的難免有人工添加的內容,做不得準),那么他應該是象母親了。聽聞當年他母親是后宮最美的嬪妃,極受先帝寵愛,一直封至貴妃之位。因病去世后,先皇還傷懷了很久,有段時間拒不納寵。先天父母條件既好,皇宮中又不缺吃少穿,因此永璘兄弟長得均甚俊美,個子也高,皮膚白皙如處子,加之小時遵從父命勤習騎射擊,故而身子欣長秀美,本是少女的春閨夢里人,加之出身皇家,因而仰慕傾心的宮內外嬪妃貴婦也就不少。只是他兄弟均不甚好女色(大約是看多了父親好色帶來的種種不幸),所以有人傷心我是不奇怪的。世人往往以為好看的男人一定好色,其實未必盡然。永璘見慣了宮中女子爭寵邀媚的姿態,對母親又一直念念不忘,所以內心里實是厭惡好色之人(對我是例外,我對他好色是從來不避諱的)。嬪妃們不知他心思,一味地討好他,反而讓他疏遠(對我也例外,我的討好他一向視若真心)。在他心中我自是不同的,因我家人其實都不愿我入宮,也不靠我求得功名富貴。我二哥甚或以為皇帝只會讓妹子更不幸,以他們三兄弟之力,我不入皇宮會嫁得更好,所以永璘對我放心得很。他甚至愿意放下帝王之心來討好我,這種截然不同的體驗,使他深深沉迷不能自拔,我當然就更視皇恩若尋常了。
“士達,用點茶。”永璘的開口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收回神,我收回神,看他端起茶盅,便知那人已講完,那人卻道:“適才娘娘進來,微臣未曾參拜,請皇上容臣參拜后再領賞茶。”說著,口稱“臣莊士達叩見德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我才知他是修圖志的莊士達,聽他稱得奇怪,忍不住卟哧笑了出來。一來是一般大臣見了我都會先停下來參見后再繼續說話,二來他們參見時只稱“臣XXX叩見德妃娘娘”,在后加了那么多千歲的倒是第一次,很有點象戲臺上的戲文了。大概因他品軼太低,不知宮中常禮,這才鬧出了笑話兒。
永璘也笑,一邊叫小太監扶他起來,一邊道:“見德妃娘娘只須參見即可,不必稱千歲。”哪知這小老兒道:“臣知道宮中禮節,因臣講得久了,恐皇上聽多厭煩,加上剛才德妃娘娘來臣未依禮先行參見,故而才開了個小玩笑,博帝妃一樂,還望皇上不要怪罪。”我這才覺得這小老兒甚是有趣,并非如先前想的古板死硬,重新打量著他,道:“皇上寬仁,從不因此等小事罪人,莊卿不必害怕,坐下喝點兒茶吧,說了那么久,也該口干了。”他恭敬地道:“臣謝皇上,謝德妃娘娘。”這才坐下喝茶。
大約說的確是口干,拿起茶盅一飲而盡,太監宮女都偷笑,永璘卻似乎甚是愛惜他,道:“難為你說了那么久,劉全,把朕的茶拿過去給莊卿。”劉全拿了永璘的茶放在莊士達面前。“臣謝皇上!”他叩了頭,接過蓋碗又是一飲而盡,我怕他空腹飲茶傷胃,忙叫宮女拿了點心和井水湃過的酸梅湯跟果子一大碗給他,對他道:“這是井水湃過的,不是太涼,極是解渴,但也要徐徐飲用,不然傷了胃氣就不好了,點心也慢慢用著,甭著急。”“臣謝娘娘!”他叩了頭,起身時眼圈居然紅了,低頭吃點心喝酸梅湯,也斯斯文文的,再不如剛才那般鯨吞牛飲了。劉全重新沏了茶放在永璘面前,永璘怕莊士達在他面前吃東西不自在,故意不去看他,拿了幾份奏折批改,我則在一旁為他打扇擦汗。
一時莊士達吃完,叩頭謝恩,永璘才放下奏折,仍叫他坐了,道:“你的奏折朕看了,寫得不錯,所奏也切中時弊,本來要讓你修完圖志再回朝的,這樣看來是屈才了。朕隨后便有恩旨給你,你回去后整理整理手上的差使,準備著入朝侍駕吧。”“臣謝皇上隆恩。”他又跪倒,太監宮女再度偷笑,我回頭地瞥了他們一眼,含著警告。這個人雖其貌不揚,卻不可小看,他道:“臣愿先修圖志再入朝侍駕。”永璘淡笑揮手:“這事不用議了,朕已定了。”看他似乎不甚明白,叩頭又要再請,我遂笑道:“莊卿忠心自然是好的,只是勘察修撰圖志是件大事,也是個大功勞,莊卿敬業勤謹,皇上也很愛惜,調你入朝侍駕來一是嘉獎莊卿功業,二來是不忍見愛卿在下頭奔波辛勞,三來么,想必莊卿也聽說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皇上愛莊卿之心甚深,日后是要大用的,不忍被人半途折損,莊卿留些功勞于人一來顯得大度,二來為自己少樹了些敵人,三來也順了圣意,想必莊卿能體悟圣上的一片苦心。”
莊士達怔怔聽完,拜伏在地,道:“臣叩謝皇上不世之恩!”說到后來聲音已是哽咽。我有些惻然,這是個老實人,永璘依然淡笑:“莊卿起來吧,只消日后盡忠國事,朕心已是甚慰,這頭么,倒是不必嗑那么多了,不然朕的這塊金磚就要換新的了。”說得莊士達甚是不好意思,訕訕地站了起來,摸了摸頭。永璘道:“你去吧,日后朕再與你暢談你修撰中的見聞。”莊士達謝了恩退出去。
永璘方才伸了伸腿,站起來走了幾步,活動了一下手腳,復又坐下,摟過我的肩,低問:“剛才你出神地在想什么?”原來他都看見了,我臉一紅,道:“沒什么。”“欺瞞朕。”他點點我的鼻子笑:“朕都看見了,你一時嘆一時喜的,定是想起了什么事,快老老實實地告訴朕,不然朕罰你打手板子。”“真的沒什么,”我低低道:“就是想起了皇上的一些事而已。”“是么?”他道,有點懷疑,但旋即又笑了,道:“隨你吧,朕這幾日事多,也管不了你了。”放開手來,拈起一枚櫻桃放入口中,慢慢嚼著,我道:“皇上聽得累了,臣妾吹一曲笛子給皇上解乏可好?”他點點頭,我叫人取來笛子,拭了拭音,他以手支頭,微合了眼,我細細吹了一曲《采桑子》: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見他不語,似有微酣之意,便放柔了笛音,吹了一曲《鷓鴣天》: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挪梅蕊打肩頭,欲將離恨尋郎說,待得郎歸限卻休。云澹澹,水悠悠,一聲橫笛鎖空樓,何是時共泛春溪月,斷岸垂楊一葉舟。
轉成《浣溪紗》:更漏三聲燭半條,杏花微雨濕輕綃,那將紅豆寄無聊?春色已看濃似酒,歸期安得信如湖,離魂入夜倩誰招?
“唔,”他應一聲:“好是好的,只是有點悲涼了,換一首。”眼都未睜。我輕問:“皇上要聽什么?”“不要柔靡的,不要傷春的,”他道:“揀一首清新一點的,吹吧。”我應:“是。”橫笛唇邊,吹道:“鳳凰山上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蓉,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念情,遣誰聽?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相問,人不見,數峰青。”
他嗤地笑了,睜開眼來,道:“你終于脫不了傷懷的路子,拿來,朕吹給你聽。”我遞上笛子,他試了音,吹奏水調歌頭:“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渺渺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我輕輕擊掌,道:“好!”話音未落,西南處一聲笛音飛來,道:“一千頃,都境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十里快哉風。”卻正是這詞的下半闕。永璘早已停下笛子靜聽,聽著聽著唇邊浮起笑意。
一曲吹完,四下靜寂,過了片刻,那笛聲又起,卻轉成了《金縷曲》:“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衣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繞趙州土,誰會成此生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在此同時,一個人白衣翩翩,橫笛而來,風卷衣袂,態擬神仙——卻是三哥蕭子風!難怪剛才永璘笑容那么奇怪,定是已識出三哥的笛聲。他上半闕吹完,隨即停下,永璘的笛聲已沖霄而起,接著和道:“共君此夜須飲醉,且由他,娥眉謠琢,古今年內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自些兩曲既完,如行云流水,絕無滯礙,雖是兩人合奏,卻如一人獨奏一般,配合得妙到毫巔。我又驚又喜,永璘告訴我三哥去云游,我只道又要一年半載,沒想到他這么快就回來了。我叫了聲三哥,他微笑點頭,永璘道:“坐!”三哥在前坐下,我推過自己的茶水,他飲了一口。永璘問:“如何?”三哥點頭:“尚可,無妨。”我才知他是為永璘辦事去了。瞧兩人的神色,定是有什么秘密。我也不想知道,也不想問,只道:“三哥,有冰鎮的西瓜,你可要嘗一點?”他道:“太麻煩,有綠豆百合羹嗎?拿過來,我有點渴。”我讓人拿了冰鎮的綠豆百合羹來,他很快飲完,放下來。永璘笑著吩咐:“再去給三公子盛一碗。”三哥搖頭,道:“不用了。”
永璘一直微笑打量著他,道:“辛苦你了。朕又欠你一份人情。”三哥笑道:“士為知己狂!”永璘笑容更深,道:“早上皇祖母想稚奴了,叫朕下午有空帶了去看看她老人家,你也一起去吧。皇祖母見了你這樣子,準定開心。”三哥笑道:“你們一家祖孫同樂,我夾在中間算什么?我先回去沐浴,看望一下家人,等你忙完了,咱們再敘。”永璘道:“你急什么,既然回來,自是有的見的。皇祖母自見過你后,也常跟朕幾次提到你,要朕帶你去陪她老人家說說話呢。一會說完了,你去朕那兒沐浴更衣,一起議議你辦的這事兒。劉全——”劉全忙過來,永璘道:“你親自去一趟蕭家,跟老夫人請個安,就說蕭子風已回京城,朕留下他有點事情要辦,請她安心。事一辦完朕即會著人送三公子回去的。再將西域貢的哈密瓜帶幾個過去,給三公子的家人嘗嘗。”劉全應聲是,急步走了。永璘伸手扶起我,對三哥道:“走吧,還等著朕著人八抬大轎抬你不成?”三哥笑著立起來,道:“皇上跟小妹處久了,別的不知道,這任性霸道可是越學越純熟了。”我們都笑,自不會拿他的話當真。
永璘怕我走得累,叫人使涼轎抬著我,自己卻和三哥走在轎邊,嘀嘀咕咕地不知說些什么,我對兩人的“密謀”早已見慣不怪,只管自己合目養神。
到了太皇太后的宮門口,轎子放下,我下了轎。先理了理衣服,走到永璘和三哥跟前,幫他們整肅了衣冠,三人才一起進去拜見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正坐著看經,永璘跟我參見了,永璘道:“皇祖母,你瞧孫兒帶了誰來?”太皇太后頭也不抬,笑道:“皇上又遇到了什么可心意兒的人了吧?我老了,怕見人,皇帝不必總惦記著逗我開心。倒是上次見的德妃的哥哥,叫什么蕭……”一時想不起來,永璘笑著提醒:“蕭子風。”“是了,蕭子風的,那孩子長得好,人也有趣,也還罷了。別的人,讓他們陪著皇帝玩兒吧。”永璘笑看著三哥,眼中的意思道:如何?我說的不錯吧?
三哥走上前,跪下叩頭:“臣蕭子風叩見太皇太后!”他一向跟永璘都自稱在下,這會兒倒自稱起“臣”來。古怪!
太皇太后聽是他,放下了書,抬頭打量著他,笑道:“是你啊,我道是誰讓皇帝這么高興呢,走近點,讓我細瞧瞧。”三哥走上前,太皇太后細細打量他,一邊微笑點頭,道:“好,真個是玉樹臨風,象人家說的那個翩翩濁世佳公子了。最近都陪著皇帝做了些什么啊?”三哥笑著回稟:“回太皇太后,臣德薄才微,蒙圣上特恩,也不過陪皇上彈彈琴,讀讀書而已。”太皇太后點頭:“大戶人家往往有清客相公,咱們皇帝如今也得了個相公伴讀了。剛剛聽得好笛音,是你吹的?”三哥微斜眼笑望著永璘,永璘道:“是孫兒跟子風合奏的。”“唔——迥乎有異,清新高昂,有如天簌之音。”太皇太后看著二人,喜動顏色,道:“也只有你這份心境吹的來——皇帝今兒興致倒好。”永璘笑首道:“聽莊士達說了兩個時辰的編撰圖志的事,孫兒有點乏,德妃為了給孫兒解乏拿了來吹的,倒引出了孫兒的興致,沒想到驚擾了皇祖母了。”太皇太后道:“吹得甚好,他們(指著左右宮女太監)都跑出去聽了呢。皇帝雖是勤政,也要有張有弛,閑時彈彈琴,讀讀書也是好的。別一味埋首案牘,傷了身子就不好了。”“是,”永璘道:“謝皇祖母關心。”我捧住肚子,站得久了,有點吃不住。“德妃去坐那兒給我抄一部金剛經吧。”她雖未看我一眼,卻似什么都已見到,對我道:“讓你哥哥跟皇帝陪我說說話兒,我也聽聽山海經。”我微一蹲身,道:“是。”遲疑一下,問:“太皇太后要臣妾用什么字體抄經?”她想了一下,道:“你那本華嚴經用什么抄的?”我回:“隸書!”“便用那個,字寫大些,我老了,字小了看不清。”“是。”我答應。慢慢走到桌前坐下,宮女上來研墨鋪紙。我坐著休息了一會兒,仍站起來抄經。
那邊三人喁喁低語,那熙熙融融的場面倒象是祖孫三人在共聚天倫。三哥本來見識廣博,加之巧言如簧,又誠心要討太皇太后歡心,說得平時不太動顏色的太皇太后也不時發出笑聲。我自然心中開心,一邊抄經,一邊默默念誦,忽覺腹內震震,似有動靜,遂停下筆,卻又沒有了。許是自己人日夜想的太多的幻覺吧,也沒多做理會,仍繼續抄寫。
太監來回幾個太妃太嬪來看望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對永璘三哥說了幾句什么,就獨個兒出去接見。這邊兩個人走到案邊,叫人鋪紙,提了筆,互相看看對方,又笑了起來。只聽三哥道:“你是皇上,你定吧。”我半晌沒聽見動靜,忍不住轉頭,見永璘湊在三哥耳邊嘀咕,三哥含笑聽了半晌,點頭道:“甚好,便是這樣吧。”提筆沉吟片刻,隨即落筆如飛,永璘卻負了手在一邊看。我站得久了,坐下來休息,察覺腹中蠢蠢欲動,忙叫:“皇上。”永璘轉過頭來,我向他招手,他方緩緩走過來,臉上猶帶著醉意的笑,問:“怎么?”我手撫腹上,以眼示意。他并未明白,笑看著我不動。我笑嗔:“傻瓜!”拉過他的手放在腹上,他眼中始是驚奇,然后嘴角慢慢漾開一絲笑意,回頭對宮人道:“你們都去外頭侍候吧。”宮人紛給退出,他低下身來,手放在我的腹上,道:“晚上朕上你那兒去,備兩壇子好酒,朕帶你三哥一起去。”“紫金醇倒是有的。”我道:“只是三哥留晚了不好。”“無妨,”他笑道:“朕待會兒求求皇祖母,以祈禱布道之名留晚一點,若不是礙于宮規,朕真想與他抵足而眠呢……”“皇上,我畫好了。”三哥朗聲道。
永璘直起身,轉身要走,又忍不住伸手輕輕按了一下我腹,里頭的胎兒活潑潑給了一個明顯的回應,他呵呵笑著轉身走回三哥身邊,三哥問:“何事龍顏大悅?”永璘湊在他耳邊低低同語,三哥看看我笑笑,道:“好當把酒慶歡了。”永璘當然高興這個一語就猜中他心事的人,道:“朕已跟稚奴說了備下酒,晚上咱們一起去上元宮。”三哥道:“我不喝杏花醪,梨花白之類的。”“知道。”永璘笑:“給你備了紫金醇。”三哥方笑了。永璘提起筆來,看了看,落筆如風。
我好奇,走過去,只見他倆合畫了一幅畫。青山如黛,山中依稀廟宇檐角,一條小山路逶迤而也,直通山下,半路上一個白頭老翁羽冠鶴氅,徐徐而來,山腳下,一個人正在向樵夫問路,樵夫手指山上。筆風清新飄逸,禪意似欲破紙而出。我不由輕聲道:“好,是《深山問樵圖》么?”三哥白了我一眼,道:“你怎能的眼力如此之差?”提筆落款:尋仙遇壽圖!這是在拍太皇太后的馬屁了。卻妙在不著痕跡,筆風又如此脫俗,一時之間倒也遮掩得過去。我掩嘴暗笑,三哥奇思妙想,當真不落俗臼。說話間,永璘潤色已畢,放在筆來,看了看,頗滿意的神色。“皇上,”宮女進來稟:“太皇太后請皇上帶同德妃娘娘、蕭公子出去看稀罕物呢。”永璘笑笑:“什么稀罕物兒?皇祖母什么沒見過?還有什么稀罕物能驚動她老人家?”聽口氣渾不在意。小宮女笑嘻嘻地道:“后院海棠樹下長了個紫殼的東西,開始誰也不認得,后來有人說是靈芝,太皇太后正帶人在看呢。”“噢?”永璘方有點神色震動,扶住我道:“出去看看。”
走到外面,一群人奉著太皇太后嘰嘰喳喳地圍著海棠樹在看。見了我們,宮人都跪了下來,閃出一條道兒。太皇太后對我們道:“真是稀罕,皇上來也瞧瞧。”永璘扶了我過去。
果然,海棠樹下,倚著一只紫紅色半云裝的東西,約有巴掌大小,鮮亮鮮亮的,果然是一枚紫芝。永璘道:“此物出于皇祖母宮中,實是祥瑞之兆,孫兒恭喜太皇太后福壽綿長!”說著跪下來,他這么一來,當然所有人都附合叩頭,齊聲祝壽。我扶了腰也緩緩跪下叩頭。永璘攙起我。太皇太后看向我身后,問;“蕭公子似有話要講?”三哥笑著道:“芝蘭于室!”我心中一動。“好。”太皇太后微微點頭,掃了一眼我的腹,道:“說不定應在德妃身上呢。”照此話意,此胎當為女。我看了永璘一眼,他笑岑岑的,渾然未覺。心里不由嘆口氣,他一心盼著皇子,若是公主,他必要失望了。
太皇太后宮中的總管太監方正德道:“太皇太后,奴才奉了它供在菩薩面前吧。”我忙道;“不要!”太皇太后看向我,問:“德妃有什么高見?”我道:“臣妾不敢,只是臣妾想,難得此神物出現,若輕易損毀,一來可惜,二來也有傷天和,不如仍讓它慢慢長著,小心護持,敬菩薩貴在心誠,東西倒在其次,太皇太后向來尊佛敬道,菩薩必會知道太皇太后之心,再說,若為了敬佛而知傷生害命,倒違了本意了。”太皇太后看了我片刻,道:“你說的甚是。”回頭對方正德道:“就照德妃的意思辦吧。”說著回宮。我看她不動聲色,不知這番話是否得罪了她,心中大是惴惴。永璘問:“你不舒服么?怎么手心全是汗?”我低低道:“我怕是得罪太皇太后了,若待會兒太皇太后怪罪,皇上替臣妾擔待些個。”他擦擦我額頭上的冷汗,安慰道:“這你放心,朕當然替你擔待的。你別多想,她沒不高興,看把你嚇的。”扶了我進宮。
太皇太后看了永璘三哥的畫,眉間方有了一點喜色,道:“難為你們了,畫的好也畫得巧。”三哥道:“是皇上的主意,也是皇上潤得色,臣不過附翼而已。”太皇太后耽了永璘一眼,笑道:“皇帝真的懂事了。”坐了下來,抬眼看了我一眼,問:“德妃不舒服么?氣色怎能的如此之差?”我跪下,道:“臣妾剛才言語造次,得罪了太皇太后,請太皇太后責罰。”心里又急又怕,差點哭出來。“叫你別這么跪的,你總是這樣。”她輕嘆一聲,道:“皇帝扶著德妃一點,都坐下來。”
永璘扶了我坐下,責備地看了我一眼。太皇太后緩緩地道:“我沒怪你,你說得很是,是得了真道的人,我之所以有點不開心,是想到了你。”我?我奇怪地看看她,我怎么了?
宮中靜靜地,誰也沒說話。過了好久,太皇太后道:“德妃——我隨著皇帝叫你一聲稚奴了。”我應:“是,恭請太皇太后訓誡。”她道:“稚奴,打你第一天進宮起,就投了皇帝的緣份。如今在這宮里,你的容貌、性情、才學、品行都是頂尖兒的,皇帝也私下跟我說了幾次要立你為后,我一直沒答應,不是覺得你不好,相反的,是覺得你太好了,反怕一下子給你太多替你折了壽數。這宮里我待了四十年了,冷眼看去,除了皇帝的生母跟你有幾分相似外,其他人確乎比你不上。但孝懿皇后只活了二十四歲。”永璘的臉一下子黯淡下來,微微將目光轉向別處。我心中疼憐,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太皇太后道:“她的心也是太善了,看誰都是好人,唯其如此,先帝當年才特別寵她,沒成想這反倒害了她,給他種了禍。如今看起來,皇帝待你之心跟先帝待孝懿皇后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自小倔犟,憑我怎么勸,也是改不了的了。所以我一直壓著你的妃位,為的就是怕重蹈先帝當年的覆轍,可如今年看來卻是無甚效用,皇帝——不懂事啊。”
永璘眼中噙淚,道:“皇祖母殷殷愛護之心,孫兒明白,孫兒惹皇祖母不開心,小兒不孝!”太皇太后沒理會他,對我道:“我原本以為你中介一時媚惑皇帝,邀個寵賣個乖什么的,時間長了,自然就清楚了,所以也不來管你,如今看你行事,聽著平兒的日常回話,再看看你哥哥的樣子,才知你本性如此,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兒,為了皇帝,我也不能不護你周全。”轉頭冷眼掃了一下宮中侍候的宮女太監,厲色道:“今兒在這里說的的話,誰要是敢出去漏一個字,仔細我剝了你們的皮,將你們的家人發送披甲人為奴!”宮女太監嚇得全跪了下來,稱不敢外泄。她并不理會地下的宮人,看著窗外,慢悠悠地道:“你素來躲在宮中不惹事兒,這很好,你過口的東西有皇帝著人把著,我也放心。只是你這性情兒,得改一改,不能一味讓著人,委曲求全,該尖刺兒時候還得尖刺兒。”我心中一動,她幾次目光都望向西邊,那是皇太后宮室的方向,以前沒注意,如今才隱隱覺著,她和永璘對皇太后都似乎有點兒——不大親近。“我聽說昨兒傍晚你在宮邊散步,遇到玉妃了?”她直接問。“是!”我答。永璘怒目我:“怎么沒聽你跟朕說?”“皇帝!”太皇太后警告地叫了他一聲,永璘悻悻收回目光,我低低道:“偶然碰到的,也沒說幾句話。”“她尖刺了你幾句吧?”太皇太后道:“話中還提及了皇帝,多有不堪,是么?”我賠笑:“昨兒的事臣妝也記不請了,太皇太后恕罪。”永璘抽回手,臉色蘊怒,顯是對我生了氣。我滿心委屈,低著頭。三哥一直沒說話,此時忽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永璘跟著狠狠地道:“不錯!”太皇太后嘆口氣:“你不想說就算了,反正事兒也過去了,你自己個兒多加珍重吧。皇帝回去也不要怪德妃了,她是這樣的性子,讓她安安生生過幾個月生下這孩子,別招她生氣。”永璘應:“是。”臉上卻甚是不情愿。“子風。”太皇太后道:“你陪著皇帝德妃回宮,勸著皇帝一點兒,今晚也不必回去,跟皇帝睡吧,就說我說的,皇帝最近身子欠安,得有個有道之士替她唪誦消災。”雖是隨口所說,卻與永璘的想法不謀而后,永璘的臉上有了一絲舒緩。“你們去吧。”太皇太后揮揮手。我們起身告退了出來。
我不敢再坐轎,走到永璘身邊,拉他的手,他用力甩開,大步向前,三哥在身后撲哧一笑,我不由尷尬,當著這么多人,他從沒讓我這么下不來臺。三哥走上來,挽住我的手,低低道:“他是真有點生氣了,你別怪他——你自己也是,位份比她高出許多,還這么忍她,也太懦弱了吧?”我委屈之極,道:“我還不是為了腹中的孩子?不想給她捏住把柄去生事。怎么你們全怪我?”“瞧瞧,我不過白說了兩句,你又急了不是?”他伸指替我擦去淚,道:“好吧,我不說了,你去哄哄他,去啊。”我只好緊走幾步,走到永璘身邊,叫:“皇上。”他轉開頭不理我。三哥笑道:“怎么,夫妻吵架是這樣子的嘛?在下倒是少見多怪了。”永璘頭一擰,不理會三哥的話。三哥示意我退到后面,走到永璘身邊低低耳語,只聽永璘冷笑:“她自個兒不愛惜自個,朕有什么法子?”三哥又說了幾句,他竟大怒:“別總拿朕的皇兒說事兒,今天朕就連妻兒統統不要了,看誰能拿朕怎么著?!”一抬腳上了御輦,絕塵而去,三哥苦笑,看著他的背影,喃喃道:“看不出,他的龍性還真大。”轉頭看看我,又輕輕嘆口氣,道:“你先回宮吧,我去看看他。”我想叫住他叫他別去,只見他躍身而起,幾個起落人已不見了,我只好獨個兒回宮。
悶悶地一下午,也不見他們過來,想是不會來了,我叫人將準備好的酒菜送過去,關上宮門草草用了膳,上床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