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遠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家旺知道，這個話題觸到了他的痛處，勾起了他的傷感，這種感情是一般人難以完全理解的。難怪朝鮮松骨峰戰斗中十二名帶火撲敵的英雄之一的李玉安幸存后之所以隱姓埋名幾十年，不愿跟家人透露半點風聲，也不愿去找部隊；他寧愿自己與戰友們一起死了，寧愿自己是個烈士！只有這樣，他才覺得對得起死去的戰友。在他眼里，當年的那個李玉安死了，成了烈士，活著的李玉安只是個普通人，是個與英雄李玉安毫不相干的人。如果不是為了圓他的孫子一個當兵的夢想，如果不是因為實在找不到別的辦法，非這樣不可，他是決不會暴露自己好不容易隱藏了幾十年的身份去找組織的。

家旺還想起了另一個事例：1938年臺兒莊大戰，在日軍攻陷城池大部、我軍退守一隅的危急關頭，擔任守城主將的國軍第31師師長池峰城組織57人的敢死隊深夜出征，出復失地。英勇的敢死隊員們手持長槍，斜挎大刀，腰里掛滿手榴彈，不顧一切地沖向敵人，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浴血奮戰，大部分壯烈犧牲，最后只剩13人。池師長親自接見他們，并決定每人獎大洋30元。可勇士們對池峰城表示道：“感謝師長的獎賞和鼓勵，然而錢我們不能收。我們連命都可以不要，要錢做什么？”

“我們連命都可以不要，要錢做什么？”要是把這句話放到今天，人們大多難以理解或者干脆嗤之以鼻，但這句話出自當年那敢死隊的勇士之口，卻是那樣自然、真切。

這就是英雄的特殊之處，這就是英雄們的情懷！

家旺喝了口水，停了一會，見懷遠慢慢平靜下來，便繼續他的采訪：“那個山洞離遭遇伏擊的地點有多遠？”

“百多米吧，可能百八十左右吧，記不太清了。當時情況復雜，我被氣浪沖下了車，還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見車子被打中起火，有些人死了，有些負傷了，作訓股高參謀從地上爬起來，大聲喊‘快隱蔽！搶占地形！’同志們便迅速分開，還擊敵人。這時候，我看到駕駛室的門開了，司機奮力將郭股長推下了車，他自己卻沒有下來，歪倒在方向盤上。我急忙靠近股長，將他往外拖了幾米，之后背起他就往側邊跑。槍聲響得很急，子彈在身邊呼呼地飛著，我跑了一會便覺體力不支，正著急間，忽見旁邊有一山洞，便彎腰鉆了進去。”

“哦，是這樣。那洞有多大，多深？”

“不大，也不深，僅能容下三、四人。”張懷遠平靜地說。

“郭股長自殺，你看到了嗎？”家旺在本子上寫了幾筆，再問。

“沒有。他命令我去守洞口，我剛一轉身，就聽到了一聲槍響，轉頭一看……”懷遠說不下去了，突然嗚嗚哭起來，眼淚洶涌而下，流了一臉、一地。

家旺把毛巾遞給他，自己也忍不住淚流滿面。

采訪不得不暫時中斷。直到吃過午飯，休息了一會，采訪才繼續進行。

“郭股長交給你的是個什么東西？”

“一個文件包，黑皮的，沾了好多血。”

“你知道里面是什么文件嗎？”

“不知道。他只說是機密文件，要我務必帶回去。”

“哦，那你后來是怎樣離開那個山洞的？”

“郭股長死了，我便冒死往外沖，剛出洞口，就有一梭子彈打了過來，我的身體晃動了一下，感覺胸部隱隱作痛，知道自己被打中，便順勢彎腰，退回了洞里。不久便在迷迷糊糊中昏睡過去，醒來時已是深夜，四周漆黑一團，死一般寂靜。我想我不能呆在這里，一定要活著回去，將文件包交給組織。我于是從洞里爬了出來，從我們進去時的那個路口爬上了一個山崗；我的頭腦恍恍惚惚的，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當我再一次從昏迷中醒來，隱約中聽到有人說話時，就知道自己有救了。”

……

采訪就要結束了，家旺將整理好的談話記錄給張懷遠過目，并請他在上面簽字。張懷遠接過筆來，毫不猶豫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謝謝你，張懷遠同志，我代表部隊感謝你，感謝你接受我的采訪，感謝你為部隊所做的貢獻。”家旺握著懷遠的手，真誠地說。

“不用，那是我應該做的，能夠將這段歷史還原，使之永載史冊，才不愧對烈士在天之靈。”

“懷遠，你說得對，回去后，我一定如實向團領導匯報，精心寫好傳記，以不負您和大家的希望。”家旺真誠地表態，末了，又加了一句：“您是活著的英雄，如果您生活上有什么困難和問題，請向居委會和民政部門反映，必要時也可以向部隊提出，部隊上一定會盡力幫助解決的。”

“能有什么問題呢，比起犧牲了的烈士來，我已經很幸運，也很幸福了，哪能再讓組織為難。”張懷遠大氣而又充滿自信地說。

張懷遠的話是發自內心的，這一點家旺完全能夠感覺到。雖然只是短暫的接觸，但家旺對懷遠的為人已經有了較深的了解：襟懷坦蕩，隨遇而安，勤勞樸實，不怨天尤人。無需再說什么了，在這樣的人面前，一切空洞的關心和客套都顯得多余。所以家旺只是沖他笑笑，表示欣賞和認同。

“哦，冒昧地問一下，郭股長的家人還好嗎？他的孩子也長大了吧？”張懷遠問。

“她們一直住在部隊，他的愛人郝大姐得過一陣瘋病，現在好些了。他的兩個孩子大的當了三年兵退伍，在鐵路上做巡道工；小的是個女孩，在讀初中。她自己一邊揀廢品，一邊在家里開個小店，賣點雜貨什么的，還過得去吧。”家旺如實地回答。

“如果有機會，我真想去部隊看一看，實在難忘啊。”張懷遠滿懷深情地說。

“好啊，隨時歡迎您的到來。”家旺站起身來，熱情地伸手與懷遠相握，然后依依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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