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山烈士陵園，是離部隊駐地最近的革命烈士紀念場地，那里安息著土地戰爭、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犧牲的二百多位革命先烈，每年的清明節前夕，都會有很多人來這里祭掃，舉行各種紀念活動。每到這時候，那高聳的紀念碑下和寬闊的廣場上，便會成為人的海洋，花的世界。

這年的清明祭掃活動與往年不同，除了全團集體進行以外，還多了一項內容：聽英雄講戰斗故事。

講故事的英雄是退休的趙向前副團長，也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孤膽英雄”，在邊境還擊作戰中，他曾獨自一人深入敵后偵察，發回大量情報，引導炮兵摧毀多處敵重要工事和一個炮兵陣地，建立不朽功勛。后來因病致殘，提前退休，現已移交地方。

他的故事幾乎每年都講，很多人都不止聽一次了，但這次的感覺不同，這次是他本人親自來講，而不是其他人轉述。因而便有了特別的期待。家旺是這次活動的組織者之一，又剛從烈士陵園祭拜先烈回來，感覺就更是不同——趙副團長的報告就像是這次祭拜的延續，是對先烈的集體緬懷和追思，是賦含了不少深意的。

緬懷先烈活動分為聽英雄講戰斗故事，給烈士墓敬獻花圈花籃、默哀，烈士墓前宣誓等幾個環節。

這天陽光明媚，空氣格外的好，是這個季節里難得的好天。上午8時30分，戰斗故事在團大操場準時開講，在雷鳴般的掌聲中，趙副團長坐著輪椅被推上主席臺前，只見他穿著老式軍裝，戴著軍帽，上身筆挺，肩寬背闊，像一幅威武的雕塑。老英雄習慣在抬了一下右手，但右手卻因為中風抬不起來了，便用左手給大家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接著調整了一下坐姿，稍停了片刻，洪亮的聲音便通過麥克風和擴音器傳遍了整個操場，并向四周擴散著，一直越過圍墻，到達了居民樓的上空。

……因那一帶溝深谷窄，山高林密，云霧繚繞，視線不良，加上地圖老舊，發現和確定目標很是困難，為了更有效地配合步兵作戰，總攻發起前，團里決定派出敵后偵察組實施敵后偵察。

敵后偵察組由二營吳國棟副營長任組長，成員是由全團挑選出來的，包括偵察排長和偵察班長、偵察員、無線電話員各兩名，以及步兵團派來的偵察參謀1人，衛生員2人和一個加強偵察班15人，另有2名民兵當向導。分為兩個偵察小組和一個掩護組，每個偵察組有偵察排長、偵察班長、偵察員、無線電話員各一名，我在第二偵察小組任組長，吳副營長隨一組行動。我們二組的四個人，分別是偵察班長李志高，偵察員張榮來，無線電話員王順水，和我。小李21歲，小張20，小王19，我25，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小伙。

預設的情況是，在掩護組掩護下，兩個偵察小組統一行動，按分工實施偵察，如遇緊急情況不能聯合行動時，便以小組為單位分別行動；如有單人掉隊，則在原地蔭蔽待機，用規定的信號聯系；如與敵散兵遭遇，盡量避開，若敵先開火，則用微型沖鋒槍還擊，其他人迅速占領有利地形，見機行事；如遭敵伏擊，則由掩護組負責掩護，其余分小組突圍；如陷入重圍，突圍無望，情況危急時，則砸爛設備，銷毀文件，與敵戰斗到底。

2月16日18時30分，我們利用夜暗的掩護，從我邊境一線的一個蔭蔽山洞出發，向預定的偵察地點潛入。當天晚上，天空漆黑一片，我們一個緊挨一個，摸索前進。一個多小時，我們已經爬過了一座高山，來到一個山口，突然發現對面約200米處的半山腰洞口，有兩盞馬燈來回閃動，據向導介紹，敵情有了變化，估計敵人在這里新設了火力點。山洞的前方是村莊，后面是懸崖，只有山洞與村莊之間百來米寬的草叢可以通過。面對突然而來的敵情變化，我們決定用茅草鋪路，悄悄地從敵人的眼皮底下通過。正當我們爬行至敵火力點與村莊之間時，村莊里的狗突然狂叫起來，敵人感覺不對，便向這邊搜索過來，一步步逼近。我們爬在草叢里，屏住了呼吸。敵人過來了大約50米，用電筒照了照，見沒什么動靜便回去了。可我們剛往前移動，狗又叫了起來，敵哨兵聞聲而出，用電筒亂照，我們趕緊爬下不動；敵人回去了，我們行動，我們一行動，狗又叫，敵人又出來，我們又爬下，如此反復了幾次，敵哨兵麻痹了，不理狗叫了，我們才通過了那個危險地帶。后來發現，水壺的水沒喝干凈時，會發出咣嘰咣嘰的響聲，易引起遠處的狗叫，易被敵人發現，于是我們便把水集中起來，一次喝干一壺水，不讓其發出響聲。

為了避開敵人的一個哨所，我們選擇了一條陡峭的山路，那條路比較蔭蔽，但很難走。爬到半山腰時，一個偵察兵踩掉了一塊石頭，滾至山腳下驚動了敵人，機智的偵察員馬上使出他會口技的特長，學山上的野獸叫，巧妙地騙過了敵人。

下到溝底，為了避開雷區，更快地擺脫敵人，我們迅速換上敵軍服裝，巧妙地偽裝成敵軍部隊，大搖大擺地上了公路。為了應付敵人的問話，把兩個向導安排在隊伍的前后。走了大約一公里，發現有幾個打著電筒的人向這邊走來，我們迅速蔭蔽在路邊的溝坎里，那幾人走過去了，并沒發現我們。

經過一夜的急行軍，我們繞過幾個村莊，翻越幾座大山，于天亮前趕到敵陣地前方約2公里的一個山頭上建立偵察陣地，對敵實施偵察。這是我們預設的1號偵察點。

正午時分，當我們不斷把觀察到的情況報告給指揮機關時，突然發現幾個敵方公安人員和地方武裝人員在西南側約600米的山頭上對著我們所在的偵察點指指畫畫了一陣，隨后退回了山下的公安屯。下午4時，約有30多名敵方公安人員占領了無名高地四周的山頭，又在主要路口埋上地雷，并數人一組地在山邊巡邏。情況越來越緊急，為了防止萬一，我們及時向指揮所發出了告急信號，準備天黑時組織轉移，如果敵人前來進攻，則與其決一死戰。

到了晚上7時，吳副營長召集我們布置轉移任務，決定在掩護組掩護下，兩偵察小組分別向2號和3號偵察點轉移前進，掩護組完成掩護任務后向2號偵察點集中，如已無可能，則相機突圍。

果不其然，當我們剛離開那個山頭，敵人便向那里包抄過來，掩護組與敵人接上了火，我則帶領第二偵察小組迅速擺脫敵人，向3號偵察點前進。

不幸的是，當我們經過一個山埡口時，踩響了敵人布下的連環雷，我被氣浪掀進路邊的一條溝里，并被炸起的泥土蓋住。當我清醒過來，從泥土中爬出來時，發現小李和小張兩個戰友已經犧牲，只有身負重傷的無線電話員小王還有一點微弱的氣息。我自己也多處負傷，腿上被炸掉幾塊皮肉，褲子和綁腿豁開，腰部和臀部也被彈片擦傷，幸無大礙。當我蹲下身來，抓著小王的肩試圖把他搖醒的時候，他吃力地睜了一下眼，目光盯著左前方的那部電臺，看著卻說不出話，沒過多久，大約有幾秒，眼皮便耷拉了下來。我知道，他也不行了。

時間已經非常緊迫，做為排長，我已來不及悲傷，必須立即趕到指定地點實施偵察任務。趁天色未明，我立即背起電臺，一個側滾鉆進了樹林中。為了躲避敵人的地雷，我離開山梁，在山坡上的密林里穿行。天漸漸亮了，植物的葉子上滿是水滴，一觸及它們便下雨似的，我的衣服特別是褲子幾乎全部濕透，山螞蟻順著褲腿上的破洞爬上了我的胸腹，但我全然不顧。我奮力爬過一個陡坡，終于到達了那個指定的偵察位置。我迅速掃視了一下周圍的環境，找了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蔭蔽起來，摘下背后的電臺，放在身邊的一塊石頭后面，只露出一根細細的天線。然后我拿起掛在胸前的望遠鏡，向敵方陣地望去。

……

官兵們聚精會神地聽著，全場鴉雀無聲，只有一個聲音在高音喇叭里回響。操場前的空地里和圍墻外面的公路上聚集著許多看熱鬧的鄉親，使場面更加遼闊和深遠。圍墻外面的人因為看不到里邊的情況，只能用耳朵來聽，有的便忍不住爬上墻頭，卻又被里邊的糾察隊員趕了下去。

他的故事講了一個多小時，講得曲折復雜，動人心弦。但就偵察的過程而言其實很簡單，若要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他用望遠鏡觀察和查找敵方的火力點、炮陣地、屯兵點等軍事目標，將其標注在地圖上，計算出地圖座標，編上號，之后用那部無線電臺將目標編號和座標報告給團指揮所，指揮所將目標諸元下達給指定的炮兵陣地，炮陣地打出炮彈，他再根據彈著點修正目標諸元，直到將敵目標摧毀或者消滅。看起來多么簡單的事，但做起來卻是那樣的艱難，那樣的驚心動魄！因為那是敵我雙方的戰斗，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不是你消滅他，就是他消滅你，當然也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世界和平，不再有戰爭。但那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望，不是單方面可以實現的，只要還有私有制存在，只要世界還沒有大同，就避免不了戰爭。地球上只有那么一點資源，他都拿去了，我就沒有，我不愿餓死，不甘滅亡，就會起來抗爭，這是自然之理。有些人不講理，貪得無厭，欲壑難填，弱肉強食；這個世界失了公平，戰爭自然就會起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這就是為什么地球上幾乎每天都有戰爭和流血沖突的原因。

老英雄一個人堅守在敵后觀察所，像一把尖刀插進了敵人的胸膛。總攻開始了，當他引導炮兵連續摧毀敵人幾個火力點和一個炮兵陣地的時候，被打暈了的敵人終于清醒過來，通過無線電定位和前方觀察所找到了他的位置，一群迫擊炮彈呼嘯而至，將他所在的地點完全覆蓋。電臺被炸飛，石頭被炸碎，他被氣浪掀起，推下山坡……

趙副團長報告做完，全場掌聲經久不息，不少人流著熱淚，將手拍到發紅發痛。這不僅是對老英雄個人的敬意，更是對這支光榮的人民軍隊發自肺腑的崇拜和向往。

聽完報告，就是掃墓和宣誓，各連抬著自制的花圈花籃，浩浩蕩蕩向紀念碑走去。每隔十分鐘放一個連，隊伍便拉了好長，前不見頭后不見尾。這時候，家旺已先期趕到那里，按分工做著協調和組織工作。

紀念碑下，官兵們獻了花圈，黙了哀，便紛紛舉起右手宣誓：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軍人，牢記光榮職責，擔起崇高使命，發揚優良傳統，繼承先烈遺志，勇敢戰斗，不怕犧牲，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