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淵晨嵐醒來,眼前是一片紅色。紅色的地毯,紅色花紋的墻紙,紅色的被子。他已被換上了黑色的長衫,系著黑色的短斗篷,像個修士,卻是魔界魔法師的尋常裝扮。在此等關頭他還有一點心情開玩笑:“艾弗,魔君喜歡紅色,我還不知道。”
“別放棄治療,你還有救。”艾弗打消了伶淵晨嵐繼續開玩笑的念頭。
他們身處魔宮的一間房間。房間里目前沒人。唯一的異常——伶淵晨嵐感知不到房間外有沒有守衛,他無法使用魔力,這與待宰的羔羊沒有區別。現在多半是魔宮議事時間,他們沒有一醒來就見到魔王。伶淵晨嵐穿上房間里備好的鞋子,他不覺得魔君清楚他的衣服鞋碼是多么奇怪的事,現在這身裝扮比校服或是至者的袍子低調許多了,盡管他的發色和瞳色在魔界十分罕見。紅色的圓形地毯下是帶暗紋的酒紅色地毯,艾弗不知道紅色的房間是哪兒,從暗紋的花紋判斷,屬于朝露宮,魔王常居的宮殿。魔王在朝露宮的時間最長,日常起居、私下處理政務都在朝露宮,他是不去后宮的,后宮僅有他的女兒,父女相見時,他召公主來朝露宮。
伶淵晨嵐沒有聽完艾弗對朝露宮的解說,門外響起腳步聲。接著是說話聲。
“沒有陛下的命令,任何人不準進來。”
“我這不是剛在議事會上領了陛下的命令,讓我進去。”
紅木的門被推開,披著紫金華袍,金發碧眼的男子進屋,身后跟隨金發碧眼的少女,少女端著木質托盤,上置一把匕首和一只盛著紅色液體的小瓷碗。男子的鷹鉤鼻曾給艾弗留下深刻印象,他戴著繁復的橢圓形禮帽,剛從議事廳來。
艾弗傳達給伶淵晨嵐:“是阿韋爾納。”
伶淵晨嵐沒有退后。衣著浮夸的“鷹鉤鼻”前行一步,說:“霧之至者大人,陛下讓您自己選。”
“這是陛下的旨意嗎?”伶淵晨嵐反問道。
匕首的刀刃彎曲得猙獰,紅色的液體暗沉無波。
“那只好我替您選了,再回稟陛下這是您的意思。”阿韋爾納抓起匕首,另一只手抓住伶淵晨嵐的衣袖,不到半米的距離內幾乎要刺中,伶淵晨嵐抬袖掙脫,后退幾步,匕首劃過的光影一起,他迅速躲閃,房間不大,很快便觸到了紅色墻紙。
用不了魔力。
在見到魔王之前,會先死在這里。
阿韋爾納掐著他的脖子把他抵在墻上,另一只手揮刃而來。
木質托盤掉落,紅色液體灑進地毯,瓷碗自由滾動,少女驚嚇大叫。少女的尖叫與阿韋爾納的慘叫疊在一起。
“啊啊啊啊——”
房間里憑空浮現深藍色光芒的魔法陣,洞穿阿韋爾納心臟的鎖鏈。伶淵晨嵐在發動這個與以往完全不同的魔法陣時有一絲分神,阿韋爾納的尖叫又把他拉回來作下一步判斷。
“該死!該死的!我早該料到你是該死的戴爾特!”
幽藍的眼睛里盡是寒意,鎖鏈從阿韋爾納的身體里抽出,他仰在地上,右手還攥著匕首,卻再也揮動不了了。伶淵晨嵐看向那名少女,說:“去告訴陛下。再有一個人知道這里的事,你也活不成。”
艾弗驚呆了,他想不明白的十萬個問題突然有了一個答案。他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眼下聽伶淵晨嵐的,如果這個殺死了阿韋爾納的人還是伶淵晨嵐總沒錯。
少女急忙逃向門口,方至門口,一道深藍色的光芒穿透了她的身軀,鮮血飛濺之前她倒在了門外。門口的兩名侍衛已經倒地,盔甲下不知道他們的死活。
進來了兩個伶淵晨嵐和艾弗熟悉的魔族,魔王的臉色依舊看不出他的心情,圖麗帕也面無表情地跟著魔王。
魔王灰藍的發絲中似有一根翹起。他有尖尖的耳朵和光潔的面龐,灰藍的發絲隨意地散落在肩上。小巧的鼻子和阿韋爾納的鷹鉤鼻有天壤之別。金色王冠壓住不服帖的發絲。與上一次見面時相比,他絲毫未變。
“圖麗帕你記下,門外兩名侍衛,違反命令放外人進來,已就地處死。阿韋爾納與魔女瑪麗意圖謀害大將軍艾弗·撒迦利亞,已就地處死。叫他們清理一下。去取朝露來。老規矩一切保密。”
藍色的魔法陣在魔王進來前已經收起,使用過魔法的氣息卻是遮蓋不住的。
伶淵晨嵐看著阿韋爾納的尸體被抬走,看著圖麗帕取回一只盛著藍色液體的瓶子,看著魔王關上房門,他一直站在墻邊一動不動。
魔王扶了下王冠,艾弗知道他有些頭疼。
“我把你放在朝露宮,防著你殺人或被殺。現在沒能阻止你殺人。“
伶淵晨嵐全然感受不到魔王的頭疼似的,“那接下來防止我被殺即可。”
艾弗仍未放心,眼下伶淵晨嵐已恢復本性,不是剛才殺阿韋爾納的冷血惡魔的樣子,魔王多少是他熟悉的上司,事情多少有往好發展的余地。魔王靠近,他的身高比伶淵晨嵐高一些,俯視伶淵晨嵐,冷靜地說:“我原本準備了一套說辭。”
他繼續陳述原來的說辭:“你可以成為我的顧問,可以成為公爵,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任何東西。我們聯手,統一六界。”
圖麗帕的神色輕微變化,她睜大的雙眼硬是恢復如常。
“現在利誘沒有用了。冥界打動你的從不是什么可笑的忠誠,伶淵晨嵐,夜神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伶淵晨嵐沉默片刻。他注視著魔王。
“你的眼睛,不是因修習魔法而變色,而是天生這個顏色?”
又是沉默片刻。伶淵晨嵐答:“我現在的容貌未曾掩飾,天生如此。”
艾弗的十萬個為什么說得通了。他暫時顧不上圖麗帕的態度。伶淵晨嵐的身世讓一切有了合理的邏輯。也有了,他們不會死的保障。至少他們不會死在魔宮。
魔王的反應異乎尋常。
他的心情很糟,正在經歷激烈起伏——頻繁地眨眼,對于正常狀態過于頻繁了。他一把抱起伶淵晨嵐,把人安置在床上,奪過圖麗帕手中的玻璃瓶,硬是給伶淵晨嵐灌下去。伶淵晨嵐只覺得渾身乏力,作為普通人類的力量使不出來,起身更不可能,瓶中不是阿韋爾納備的毒藥,也不是什么好藥。
圖麗帕此時突然給出解說:“朝露是魔界湖邊草的露水,人類飲下后,十日內將因缺乏力氣而行動不便。”
魔王替他蓋好被子,拉了把椅子坐在床邊。
“剛進來時,熟悉的氣息讓我以為‘六界第一殺手’剛殺完人。我本該順著自己的感覺,殺了你宣泄那份恨意。”
伶淵晨嵐說:“你不能。”
“所以你們一同為冥界做的……”
“那是冥界的軍事機密,你無權知道。”
二人“你“”我“地直來直去,言辭互不相讓,卻都避開了令魔界談之色變的那位神明。魔王頭疼不已。冷血無情的戴爾特家族,若是當年決斗,伶淵晨嵐死絕了,今日也無此棘手之事。年輕氣盛的至者急于殺敵邀功,是表面上的事,伶淵晨嵐為何與他針鋒相對,為何魔界的利誘撼動不了伶淵晨嵐,為何伶淵晨嵐對他目無尊長直呼“你”,沒來由的敵意有了原因,魔宮之大,難以容下伶淵晨嵐。
艾弗卻沒被眼前之景迷惑。伶淵晨嵐的行事動機他有了幾分猜想,但是在伶淵晨嵐的回憶中,唯一一次近距離見到夜神,冥界的一場大型會議上,他選擇了有意規避,刻意避開與夜神相見。在殺阿韋爾納之前,艾弗從未覺得伶淵晨嵐的行事風格與戴爾特家族有任何相似之處。
頭疼欲裂拽斷了艾弗思維。
魔王說:“睡吧,我守著。艾弗,別想了,先緩一緩。“
圖麗帕有所動容,卻止步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