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伶淵衍得知伶淵汲喜得貴子，汲的妻子夏月生了個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的藍眼睛孩子時，連夜前往醫院要看一看這孩子，不料伶淵汲已帶著妻兒回到了他的公寓里了。族中僅知伶淵汲得了這么一個孩子，他沒有設宴也沒有帶孩子回到大宅中去。不是所有族人都住在大宅里，汲一向住在市中心附近的公寓里。只是，孩子出生于世，不能接受族人的祝福，實在費解。伶淵汲向伶淵衍解釋說他想讓孩子安心地成長，小言是他和夏月的孩子，他和夏月唯一的孩子。

“是不是，除了容貌之外，還有哪里與我們不同？”伶淵衍問出他的顧慮。汲是他看著長大的孫子，不會做如此不通人情之事。

伶淵衍的頭發已經花白了，汲想到他也許只是一位想見重孫子的曾祖父，而不是為家族計劃著什么的族長，說出了困惑：“爺爺，我兒子……小言他，沒有魔力。”

杯水外濺，瓷杯碎裂。

汲站在原地，水流到他的腳邊，他也不敢動。伶淵家的力量不是很強，無法與七姓五家相比。可族中至今少有沒有魔力者。九十多年前，伶淵葉落告知族人，創立這個家族的魔法師，伶淵晨嵐終將歸來。汲年少時便放棄了繼承權，與青梅竹馬夏月搬到城市之中。族長伶淵衍決定從新一代的孩子們中選繼承人，汲沒有反對。當他有了兒子，注視著那雙不知道在看什么的幽藍眼睛，他也不知道沒有魔力究竟是幸與不幸。

伶淵衍沒有多說，叮囑汲好好照顧孩子，繼承人的事以后再議。族中雖有議論，但畢竟不是胡家那類關乎東方魔法世家存亡秩序的大族，所以眾人也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在父母的保護下，伶淵言長到四歲。他讀書過目不忘，汲在糾結是否應把兒子放在幼兒園學簡單的知識時，那天，伶淵言聽到呼喚他的聲音。

“霧，醒醒！”

“伶淵晨嵐，你醒一醒！”

驟然醒來，看著自己小小的手掌，上午刺目的陽光穿過窗簾照進來。前塵往事灌入腦海，記憶復蘇了，力量卻……

“艾弗，解釋一下。”

艾弗想說他無法解釋，只能將他知道的部分說一下。最后的決斗之后，伶淵晨嵐幾乎耗盡靈魂之力使出絕招，他被泣玉劍刺中，加上暗星又來“補刀”，本不可能生還，在最后的狀態下，伶淵晨嵐竟牽住了他的手，說什么“戰爭結束后再做好朋友”這種危險的話，他們在至者機制的保護下轉生了，艾弗的靈魂，依附于伶淵晨嵐的身體之中，伶淵晨嵐的靈魂殘缺不全，靠艾弗的靈魂之力維持生命。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年。”伶淵晨嵐穿好外衣，剛出自己的房間便遇上了正在吃早飯的汲和夏月。

繼續偽裝下去還是坦白真相？

頂著震驚，汲帶著伶淵晨嵐回到大宅。梧桐樹正是綠蔭，光自樹隙傾瀉，春時百花已謝，伶淵衍正在樹下乘涼。汲還是回來了，帶著他的孩子。那孩子生得漂亮，出塵不染人間煙火，那雙眼睛最為有神。待到近前，汲引見：“這位便是現任族長，伶淵衍。”

伶淵晨嵐沒有絲毫懼色，汲和衍亦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一種直覺促使衍從躺椅上爬起來。衍站直，卻不敢俯視伶淵晨嵐。那個孩子說：“我會參加繼承人的比試。放心，衍，我會管理好這個家伙。”他沒有再說什么，事情的來龍去脈，交給汲解釋。大宅有種寧靜如水的氛圍，伶淵晨嵐在宅院中漫步，不知年歲，不知六界的現狀，與世隔絕，在家人的庇護之下……想不到最初云集的一群年輕人，竟成了他在轉世輪回之中的依靠。其他至者的下落尚不知，眼下能做的，先接手伶淵家族，再回去找暗星。

小輩的比試會上，伶淵晨嵐靜候上臺，不像熙和紫羽那樣緊張激動。熙向紫羽叮囑些什么，大約是不要緊張之類的話。不過，他大概是在通過與紫羽交談，來緩解自己的緊張。伶淵晨嵐靜靜觀察著庭院中的眾生，直到衍宣布比賽開始。“霧，你在找什么？”艾弗只覺伶淵晨嵐的視野里把伶淵家老老小小掃視了個遍。

“找將來可以托付的伶淵家之人。”伶淵晨嵐這樣答。衍年事已高，他會在這次比試后重回族長之位，衍就不必勞于族長的負擔。眼下并不是長久之計，汲那一輩并無可擔重任之人，寄希望于小輩……原本比賽開始之初躁動不安的孩子們，在伶淵熙上臺的那一刻，安靜下來了。以磚和水泥砌成的擂臺本就不高，倒也符合小輩間比試的要求。伶淵熙認真地召出魔法陣，出招，一次次擊倒他的對手，在對手倒地后不再追擊，小步快速上前詢問有無受傷，待對手退場后站回原地，調整狀態，等待下一個對手上場……

“目前的比賽都在你的預料之中吧。這一場不一樣了，熙。”伶淵晨嵐上臺時，汲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他還是無法接受從未使用過魔法的兒子成了傳說中創立伶淵一族的強大魔法師的事實。紫羽還在臺下為熙加油。熙正準備召出魔法陣，光芒未顯，便如被風刮跑了一樣倒栽下去，摔到臺下卻沒有受傷。

艾弗有些擔心：“這小孩挺厲害的，霧你魔法陣都沒用……”

“如果用了魔法陣，對熙的傷害太大了，可能不止是摔下去。”伶淵晨嵐接下來的發言更是舉座嘩然：“我是伶淵晨嵐。接下來的時間里，來挑戰我，伶淵家的任何人都可以來挑戰我。”

時間在無形之中流逝飛快。伶淵家的人陸續敗下陣來。沒有任何一人的魔法攻擊或是拳頭攻擊能靠近伶淵晨嵐。他在庭院中迅速移動，打斷了伶淵衍的突襲之后，又露出了他貫常的笑容。“現在相信我是伶淵晨嵐了吧。如果沒有異議，熙是可造之材。”

艾弗想起了自家夫人，嘆息道：“你們伶淵家……戰斗力堪憂。”

伶淵晨嵐并沒有否認：“是這樣。我們的人才是很少。伶淵家的每個人，受著不得傷害我的誓言約束，所以無法打到我。艾弗你放心，我還是有力量保護我的族人的。”

后來艾弗隨伶淵晨嵐觀看了東方魔法世家舉行的各類友好性質的比試會，更不放心了。伶淵家和其他家的實力差，已不是一點點，那是被圍攻的話絕對會團滅的水平。伶淵晨嵐對此不再多言，也不親自上臺比試。只是，這些年間，避世隱居的伶淵家族還是發生了些大事。

伶淵熙失蹤了。十歲的男孩在一次外出后至今未歸，只留下“我一定會回來，族長別擔心”的字條。連暗星都未能查出熙的去向。

那天熱得很，傍晚頂著熱風，伶淵晨嵐出門尋找伶淵熙。行至熙常去的花園，火燒云紅得天際刺目，背后有碎裂與噴濺的聲音。他被一把撈起，銀灰色的發絲擦著臉頰而過，四下安靜下來，這種氣息，不用說也知道是誰。

“諾克雷爾，告訴我，熙在哪里。”該來的總會來。回歸后，接觸到的第一個異界生靈是他的話，還不算差。

顧不得長椅上已有些銹跡，死神與伶淵晨嵐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伶淵晨嵐的臉色發白，困居人間已久的那種憔悴又顯露出來。他告訴艾弗：“別怕，算是友軍。”

“‘算是友軍’是什么意思。”諾克雷爾遞過去，其實是硬塞過去白色的不明藥片，伶淵晨嵐問也不問便吞下去了，艾弗卻感覺伶淵晨嵐的狀態在慢慢恢復。伶淵晨嵐與艾弗，都沒有提地上的魔物尸體的事。艾弗知道伶淵目前恐怕站不穩，也沒急于問問題。諾克雷爾擺出職業式假笑，那不是發自內心的笑，那只是營造一種“這個人很危險”的假笑。即使加上這樣的假笑，伶淵晨嵐也不會承認他貼近迷人的反派角色這一形象。諾克雷爾以這種反派的職業假笑的方式說：“等價交換。我可以告訴你伶淵熙的下落，而你，在八至者齊聚之前，跟我回去，不許出門。”

伶淵晨嵐勉強站起，頭也不回地走了。艾弗還沒在震驚中反應過來，伶淵晨嵐已回到了伶淵家的大宅，待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掌握了身體的支配權，伶淵已昏過去，他在與暗星對話。

暗星見來人的眼睛已成了澄澈的紫色，倒也不忙，擺出茶具，邊往茶杯中添水邊問：“出門時遇上了什么嗎，艾弗？”

“遇到死神了。他解決了兩只魔物。只是他提出等價交換后，霧執意要回來。‘跟我回去，不許出門’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艾弗坐在床沿，伶淵大宅中這種老式雕花木床硬得堪比地板，他小心扶著床沿，以防體力不支摔下去。

暗星倒是松了一口氣：“不可以答應少爺的要求。”

那之后不久，伶淵衍去世了。

對于守護結界的八至者，乃至六十四至者而言，六界的戰爭與和平是大事。對于普通人而言，死生是大事。對于東方小族的魔法師而言，夾在二者之中的，什么又是大事呢？伶淵晨嵐倚在墻邊，陷入思考。而艾弗發現，他在這無人的角落里暗自流淚。

“霧，你在擔心嗎？”艾弗關切地問。與莊憬澤，那位冰之至者相比，時常笑著的伶淵晨嵐絕對是感情豐富的正常人類。

伶淵晨嵐離開那面墻，邊走邊說：“我是與魔王對戰過的，沒什么可擔心的。”

在混亂又有些焦急的夢中醒來，是從前的事。伶淵晨嵐想到今天與冷鐘期約了見面，那家伙應當很早就會到。果然，敲門聲響起。他穿著睡衣給冷鐘期開門，冷鐘期穿戴整齊，背著書包，開門的一瞬間伶淵晨嵐反應過來了，說：“你沒有告訴冷家人你是風之至者的事。”

冷鐘期有點小得意，他把書包放在地上，一邊掏出作業本一邊說：“知我者霧也！當然沒有了！我和我爹說我找學霸朋友輔導作業。這個猛料，多拖一會兒才有意思。我還做了新的武器，果然風系魔法師還是用扇子……”

冷鐘期舉起一把折扇，黑的扇骨，扇面上繪了墨竹，扇墜是一顆玉珠，他張開折扇欲扇風，伶淵晨嵐制止了他：“我會把你扔出去的。”

冷鐘期生得好看，似話本里的才子，扇子既是他的武器又是他展現風雅的道具。他隨性而為的性格并未改變，做事全憑想一出是一出，不過，他本來是未經指導的魔法師，冷家放任其自由生長，無師自通，本身魔力不算弱。既然有了新扇子，兩千多年前那把羽扇，多半找不到了。

伶淵晨嵐回望桌上，胡家送來的請帖已放置了一周。一個月后東方魔法世家要開展小輩間的比試會，意在切磋交流。他已派了紫羽做準備。他到場與否，仍未決定。

冷鐘期把作業本放到桌子上后，也看見了那份請帖。“謹請伶淵族長伶淵言如期前來。”“霧，這是被胡家點名了呀。”

伶淵晨嵐把請帖放好，攤開冷鐘期的作業本，開始閱讀他的英語作文。

郗子秦進屋時，胡家族長正癱在椅子上，仰面朝天，好似在吐氣。他還是第一次見胡哥哥神仙失魂的樣子，旁邊收拾筆墨的三小姐忙道：“不礙事的，爹一會兒就好，他太累了。”

郗子秦抓起紙筆，繼續寫著，“昨天的魔法波動疑為風之至者與霧之至者，霧之至者屬霧系魔法師，然非胡家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