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768年。
六界最大的圖書館聳立云端,高處不聞鳥鳴。白色的哥特式建筑像個巨大的牢籠,鎖著無數的智慧。而這智慧的守門人早早準備好紅茶,等待那位大人的到來。他自稱“無名之人”,快要忘記自己已經多久沒離開圖書館了,天界的陽光投射在圖書館上,日復一日,未變。
“好久不見,史官。”黑衣的死神坐到門前的臺階上。天界圖書館館長不太相信他是陽光下的生物,陪他一同坐下。除了臺階與白云,這里什么也望不到,居于天界之巔,卻是最偏遠的角落。
“怎么了,還有想不明白的事?我準備了紅茶,我們進屋說。”天界圖書館館長注意到死神開始用帽檐遮擋陽光,便邀他進圖書館。
他們有著相似的銀灰色頭發,館長的頭發仿佛未經修剪自然生長,長度及地,凌亂的劉海兒下一邊是繃帶遮住的右眼,一邊是熒綠的左眼。除了相同的發色和相似的瞳色外他們再無相似之處,命運也大不相同。現在,他們都在無限壽命的一部分之中孤獨地等待。
“史官,我昨日剛從德蒙那里回來。沒時間敘舊,是他把我救回來的,又欠了他一次。”三百年來,死神又一次來到六界最大的圖書館。他剛從危險中脫離出來,心頭自然冒出一個答案——到天界圖書館館長那里去。館長目光溫和,沒有再提那個名字,而是說:“您還活著,真好。”
他們所處的正廳不過是整個天界智慧的入口,哥特式建筑群組容納著無數方方正正的書柜,紅茶的余熱飄散其間,二人在米色圓桌旁對坐。杰西亞和莊憬澤已經不在了。死神和館長都分享著那份寂寞。死神講故事時,館長雙手托著下巴,熒綠的眼眸中泛著沉思。
二
幾乎是同時。
死神和那月白頭發的少女會合時,路旁的黑荊棘就展開進攻了。
少女剛滿十八歲,是上個月剛上任的夜之至者。夜神當時在人界撿到了她,告訴她,殺死她的叔父,她就可以成為夜之至者。飽受虐待的孤女毫不猶豫殺死了僅存于世的親人,成為夜之至者。夜神沒有時間培養他新收的部下,只好把任務交給他的兒子,長期熱衷于至者們的事務的死神。在帶夜之至者歷練的關鍵時刻,他們遇到了計劃外的敵人。
死神毫不猶豫,召喚出鐮刀準備攻擊。
黑荊棘不受黑魔法的壓制,沖破了一次又一次的攻擊。夜之至者要強且努力,戰斗經驗較少的她無法抵擋從未見過的敵人。那敵人不露面,只有切不斷的黑荊棘,在懸崖邊不斷生長,巖漿瀑布把天空染得熾熱明亮。難以置信地,下一輪進攻,死神沒躲掉,黑荊棘刺穿了他的胸膛,他流出了與人類一樣的紅色血液。他當即拔出荊棘條,血染紅了地表巖石。夜之至者大驚,握緊了魔杖,張開魔法陣,把死神也納入魔法陣的保護范圍內,最大限度地與敵人保持距離。
“沃爾夫小姐,這荊棘下了咒。只有白魔法可與之對抗,我躲不掉了。你快回去,找到安琪,你就安全了。”
“我不走。”夜之至者搖搖頭。她相信安琪,圣詩公主,不會丟下死神的,所以她也不走。
懸崖邊的溫度熾熱,潔白如月的長發迎風飄揚,魔法陣的光芒于此綻放,到黃昏時,夜之至者第六十次扶起魔杖,她勉強站起,她似乎懂了什么,看著不可理解的敵人,拉著死神后退。
死神不再堅持反擊,他似乎領悟了什么,夜之至者看著他從懸崖墜落,黑荊棘破空追逐,被巖漿吞噬。他那顆被刺破的心血流不止,他只看到崖壁。“也許憬澤死時只看到了我。”他這樣想。
又一次瀕死的感覺。
心死,形滅,都是劇痛?
那之后是什么,這一次與之前不同,他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三
附近傳來火焰的溫度,像是在有火把燃燒的山洞里,此外沒有其他光源。銀色的鎖鏈繞在周圍,成一個圓圈,地面上是血畫的魔法陣,他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血。他下意識地翻開黑色封皮的書,企圖知道發生的一切。他看不清了,因為眼鏡早在墜落過程中失去了下落。
“告訴我,發生了什么,忘魂之書?”
那本黑色封皮的書發出了聲音:“鐮刀我已替你收起。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你的黑魔法無法在此處施展。這地方很奇怪,你的異能也許是被封印了。對方的目標就是你,你怕是出不去了。不必擔心夜之至者,安琪已與她回合。她們一直在找你。”這本書擁有少女的聲音,像寒冷冬天的亮光,簡單且夾雜著一絲無情。
這本《忘魂之書》,陪伴著死神。
在他成為死神之時,他的老師親手把這本書交給他。書上記載了一切有生命之物或曾有生命之物的生平經歷,只要知道該生靈的真名,就能知道該生靈的經歷,只記載過去和現在之事。《忘魂之書》是他了解無數生靈的資料。杰西亞曾調侃過,《忘魂之書》好似伶淵晨嵐故鄉民間故事中的“生死簿”。只有諾克雷爾和他的老師知道,《忘魂之書》也是有意識,能思考的存在。無論發生什么,他都帶在身邊。他想過理論上他可以續寫《忘魂之書》,也許關鍵時刻可以用《忘魂之書》來改寫命運,不過,在父親大人的平衡法則里,這是高風險的行為。《忘魂之書》收納無數生靈的生平,看上去卻只有五百多頁那么厚,永遠覆著黑色封皮。
回家?死神打消了這個念頭。家里除了死亡精靈外,沒有其他人。杰西亞已經不在了,莊憬澤更不可能在家中等他。他們都死了。
去找父母?不過,現在自己連逃走都做不到。父親大人想必又在戰斗,母親大人在家中守著。有些時日沒到他們那里去,他們不會察覺異常的。他不知此刻在面對什么樣的敵人。
“忘魂之書,我們叫德蒙過來,靠譜嗎?”一個念頭在心中劃過。《忘魂之書》沒有回答他。他必須得從這里出去,他還有幾百年的時間要等,等待杰西亞和莊憬澤回來。敵人對他施以酷刑都無所謂,他一定要出去。
《忘魂之書》似是想要挖苦嘲笑他,然而語調中的感情不到位:“你終于想起了你那位很不被你待見的第二位老師了。你就不能用白魔法擊破封印嗎?”
“很遺憾,人生的大多數時刻,我的第二位老師總是搶在第一位老師前面。”
死神撕下一張書頁,用自己的血在書頁上涂抹另一種魔法陣的圖案,涂抹完畢后,他低頭吟誦:“我的恩師德蒙?愛德沃瑟,我誠摯請求你為我打開地獄的大門。”
四
冷。
德蒙第十六次點燃將熄滅的蠟燭。他就坐在這里等,一邊處理著公務,一邊守著死神。他的住處寒冷且缺少光明。蠟燭燃燒不了太久。這許久未出現在他面前的諾克雷爾,如此憔悴。
死神睜開眼睛,緩緩下地,走到門邊,打開門,寒氣涌來,窗簾動了幾下,德蒙皺了皺眉頭說:“現在回去太早了。午夜之神的事,遲早有一日暗夜之神也扛不住,更別說你了。”
“也好。可是地獄是查不到花園戰役的資料的。”這里的陰冷使他感到舒服,但是他不會在這里久留。
諾克雷爾對著涌來的寒氣說話:“我想不出德利伍還有什么追殺我的理由。當年那個小孩不可能卷土重來。”
蠟燭又一次熄滅。德蒙的心思沒有那么單純,“花園戰役的主要人物,除了暗夜之神,德利伍家的小孩,還活著的,就只有你了。或許,他們想知道,你還能不能使用白魔法。”
“也許吧。我要去趟天界,找天界圖書館的館長。”諾克雷爾回眸看了蠟燭,那蠟燭便重新燃起了,他的魔力和傷口均已恢復,德蒙總有辦法治好他。但是德蒙永遠有一件事無法為他辦到。
五
館長又是那副慈祥的表情:“可惜呀……你沒事就好。”
茶水的熱氣已經消散,室外陽光普照,云海之中,只有館長一人守著記載了無數智慧的書。他反抗命運的機會已經用盡了,他的人生中只剩下智慧。
平淡的幾千年都過去了。
花園戰役的動蕩,都沒有撼動此處的智慧殿堂。
“花園戰役的事,您那位富可敵國的舅舅,北方邊地領主似乎也知道一些。”
諾克雷爾笑了。他能感覺到,黑色封皮的《忘魂之書》也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