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柔和的音樂下課鈴響起。孩子們夾著他們的小書包沖向幼兒園的大門口與家長們會合，嘰嘰喳喳的。伶淵言慢慢地走到老師面前，從他閃光的眼中可以預感到他又要有鬼點子了。曲老師稍稍彎下腰來，伶淵言帶著笑意，撒嬌地說：“老師，今天爸爸媽媽有事不能來接我，我可以自己回家嗎？”

隨后，他象征性地跑了幾步，走到教室門口，回頭揮手：“謝謝老師，老師再見。”

沒辦法拒絕伶淵言。乖巧懂事的伶淵言說的什么都有理有據，曲老師已中招多次。

出了幼兒園的鐵大門，心底的那個聲音說：“霧，這是不對的。你現在只是個五歲的孩子，別說魔物，人類你都打不過。放學不回家遇到壞人怎么辦……”

伶淵言徑直向前奔跑，“天黑前我們會回去的，不是還有你在嗎？艾弗。”

他坐了一個小時公交車，在終點站下車后，在昏黃的天色里狂奔。這個季節很容易起沙塵，又或是要下雨，鏡片擋住了一部分的風沙防止迷眼。艾弗仍是不滿：“霧，你到底要找什么，到底有什么人要見？”伶淵晨嵐記憶里的人太多了，艾弗猜不透他要去找誰。覺醒的第一年，除了擊敗一群小輩挑明自己身份，伶淵晨嵐與他共度的第一年相安無事，但是今天他不作任何解釋，放學后一個勁往郊外走，越走越遠。這一世他們還沒走過這么遠的路。穿過樹林簇擁的石門，艾弗能察覺到他們穿過結界到了另一個地方。此時，伶淵言才停止狂奔，一步一停，緩慢地向前走。

二

此地不是洛村。艾弗感到了相似的氣息。他甚至覺得，他是在這里的一個下雪天與伶淵晨嵐同歸于盡的。

園外是層層楊樹，風吹樹葉鳴響不止，園內不見一木，只有黃土。寸草不生的景象著實叫人觸目驚心。園中稀稀拉拉，大小不一的石碑分散在各處，艾弗知道這里是哪里了，至者墓園。六界戰爭以來，有名的無名的至者，與他們的后繼者，或神滅歸于黃土，或遁入輪回，皆葬在這里。園內大而無邊，滿目石碑黃土，比古戰場還要凄涼。

伶淵晨嵐在一座石碑前停下，那石碑還沒有他這個五歲的孩子高，小小窄窄的，并無文字刻于碑上，與園中其他石碑相比，這塊石碑以極低的姿態，縮在黃土里。他也有感懷的時候，他順著石碑的棱角摸下去，冰涼。風吹雨洗，這塊碑也未有磨損。

“艾弗。”伶淵晨嵐說正事的語氣，艾弗聽得出來。他連忙應道：“我在聽。”

伶淵晨嵐站直了，俯視著墓碑。

“我偶然得知，這是上任霧之至者的墓。前兩世過于短暫，我未能了解，他做了什么，死后不能留名于世。至者大多結局凄慘。我是一定要走下去，實現我的夢想。也許，真正想做的事做成了，死后不能留名也沒有遺憾了。”伶淵晨嵐從感懷之中走出來，無名墓碑與他立在同一世界。

他們都未察覺之時，長劍由斜后方探到身前，剛好抵住咽喉。伶淵晨嵐用手指觸到劍面，稍側一點就會被劍刃劃傷。是時候回來了，停滯了兩千年的命運。長劍漸漸消失，灑下藍色光芒，細碎的光點跳躍到黃土地里。身后的人一把攬起了這個孩子，把他舉高，擁他入懷，孩子的臉頰貼到柔軟的白色衣料上。

“主人，你回來了。”

是暗星。伶淵晨嵐覺醒后，擺平了族中瑣事，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找到暗星。他猜測，暗星一定會在他上一世的埋骨之地等著他。雖然，他與艾弗同歸于盡，二人皆散入空靈，尸骨無存，暗星一定會在墓園立衣冠冢，等他回來。泣玉劍已取回，暗星也回到身邊，墓園便不再是需要久留之地。艾弗見是暗星，意料之中，大多數情況下，伶淵晨嵐與暗星形影不離，盡管窺探了伶淵晨嵐的記憶后，他對這位來歷不明的暗星仍有懷疑，但是眼下，暗星與泣玉劍，回來了總比沒回來好。

借由被暗星舉高，伶淵晨嵐環顧了墓園低處的全貌，掃到一塊平潔光整的墓碑時，幽藍的眼眸一沉，當年的天才魔法師，與世長辭，留下九歲的徒弟。艾弗猜到他在想著誰，說：“還好上任冰之至者死得早，不然魔界再打十年也攻不下洛村。”伶淵晨嵐將故人的身姿從記憶中收起，扶緊暗星的肩膀，問：“暗星，后來洛村怎么樣了？死神大人這些年過得如何？”

暗星抱著他往墓園的入口走，至者的墓園只有一個出口兼入口，園中只有黃土，石碑，再無其他。暗星的步伐平穩，伶淵晨嵐感受不到顛簸。暗星回答道：“主人，原本你和艾弗同歸于盡之后，冥界和魔界再無合適人選派往洛村，戰役就該結束了。有魔族試圖行刺死神大人，憬澤小姐犧牲。冥界的結界全破。死神大人肅清了還在洛村的所有魔族，回到冥界。他這些年過得很辛苦。他和我們的感情很好，你是知道的。后來憬澤小姐的師姐，臨涯仙子離凝夏封印了洛村的黑魔法殘余和怨氣，她把罪惡之匣放在何處，無人知曉。”

暗星是伶淵晨嵐了解兩千年來發生的一切的切入點。暗星不斷學習，不斷在六界增長各種經驗，為的就是伶淵晨嵐回來時，主人不至于脫節于時代。艾弗感到兩千年來錯過的各類信息奔涌而來，雖然他很想知道魔界那邊發生了什么，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和伶淵晨嵐都會被魔界發現吧，不知道，也是一種好事。他沒有問多余的事情，開玩笑似地接話：“霧，我可真看不出來，死神和你們關系很好。”

“布朗和杰西亞是他看著長大的。憬澤是他的最愛。艾弗，你看過我的記憶了，應該知道，他一直不希望我總是死在別人手上。”外面的沙塵變大了，天色昏黃得可怕，暗星所在的一人范圍之內，卻絲毫不受沙塵的影響。

“那還真是病態的感情好啊。”艾弗只好如此感嘆。在他看來，死神與伶淵晨嵐的相處模式一直很古怪，拋開情敵的層面，他們更像宿敵，而不是同一陣營的伙伴。

晚飯之前，夏月守著滿桌的飯菜，伶淵紫羽在大宅門口轉來轉去，聽到敲門聲，她跳起來好幾次也夠不到門環，用魔法移動了門，這才把門打開。院子里的孩子們，守著孩子們的伶淵汲第一眼就看到了抱著伶淵言的少年，他的外貌與伶淵言是那樣相似，伶淵言是常帶笑意的，而少年則眼神迷茫，宛若謫仙。

“汲，我撿回來一位哥哥，”伶淵晨嵐耐心地向這一世的生父介紹暗星，“他叫暗星，是一直陪伴我的，很重要的人。在這個家，我們叫他……”

“暗星是夜神大人賜予我的名字，大家叫我伶淵葉落便好。”

三

伶淵晨嵐在一筆一畫寫著劍法，畫著示意圖，暗星在旁研墨。

艾弗看了半天這些示意圖，都是很基礎的部分，根本無法從中了解伶淵晨嵐從前出招的玄妙。伶淵家的孩子們畢竟師出同門，如果是他，憑借這本教材，一萬年也學不會伶淵晨嵐的劍法的。

“在給孩子們寫教材，霧，你擔心……”

“擔心有孩子學了不該學的東西。”鏡片底下，幽藍的眼睛保持專注與凝視，這一世艾弗跟“十萬個為什么”一樣持續打擾他，從前做敵人的時候，還沒發現艾弗有這個特點。

暗星確是極專注的，伶淵家的老老小小很快適應了族長身邊的這名少年，大家都以為他天性溫柔，很好相處。暗星也很容易接受了艾弗與伶淵晨嵐共存的情況，有時也解答艾弗的疑問，仿佛三人一直是在一起的，沒有從前那些敵對的日子。就是這樣，艾弗才有一絲不安，暗星大抵是有所打算，才放任他與伶淵晨嵐共存。低頭研墨的暗星忽然抬頭往窗戶紙那邊望了一眼，沒有來由地說道：“伶淵熙。”

“多學一些東西，不是挺好嗎？你看暗星會得就很多。”

面對艾弗的補充，伶淵晨嵐搖搖頭。“通常，我們以為魔法師技多不壓身。可是任何非先天的力量，都是需要代價的。艾弗，有些魔族獲取力量的方法，你是知道的。我擔心熙會誤入歧途。”

“霧，族長繼承人選拔大會那次，你能擊敗一群孩子我很理解。但你又是怎么擊敗伶淵衍，又擋住了伶淵熙的小把戲，讓大家相信你就是伶淵晨嵐呢？”艾弗想到伶淵熙的確會一些伶淵家其他孩子不會的東西，但是整個選拔大會全程，伶淵家從老到小，沒有一個魔法師或者異能者打過伶淵晨嵐，是伶淵家的實力太差了嗎？

伶淵晨嵐仍舊不停地畫著劍法，艾弗的不斷提問沒有使他分心，“在我創立伶淵家族，與無血緣之人立誓結為同族之時，任何真名姓氏為伶淵之人，都無法殺死我。這個附加效果是死神大人慷慨贈送的。”

談到“慷慨”二字時，伶淵晨嵐的語氣中夾雜了諷刺，六界皆知戴爾特家族奉行等價交換的準則，艾弗推測伶淵晨嵐也付出了什么，才換來的同族傷害豁免權吧。怪不得自覺醒后，伶淵晨嵐從未離開他的家族，理論上，這里確實是最安全的地方。

伶淵紫羽破門而入，撞到門框發出疼痛的鳴叫，她趕緊推開門，很不穩重地跑到伶淵晨嵐身旁，手中舉著淺紫色的梧桐花，炫耀地說：“族長，我今天交到了第一個非本族的人類朋友，她叫莊憬澤，明天我請她來家里玩。”

伶淵晨嵐的筆掉了，沿著桌面翻滾，即將滾落之時暗星把筆拾了起來。他不再畫了，走出房間，感受庭院里滿地梧桐花的香氣，沿著梧桐樹高大的枝干眺望天空。未來幾年，他躲在庭院中各式各樣的樹上，默默關注著與紫羽一起成長的莊憬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