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敲了五更，楊奈終于到了。

楊奈看著不過四十出頭，五官偏大，臉型方方正正的，身量六尺有余，穿著一身改制的駝色胡服。風一樣的刮了進來，一進門看到了坐在一旁的顧尋。

“顧大郎，我家卿娘呢？”

顧尋先是起身鞠了一躬，接著帶他到放置卿娘尸首的房間。

這個壯的像個塔的男人看見自己女兒滿身是血躺在那里無聲無息的樣子，眼淚開始從眼睛里爭先恐后的逃出來。他多想這只是女兒平日同自己開的玩笑一樣，下一刻睜開眼睛笑著看著自己道：“阿耶，又騙到你了。”

顧尋見狀想默默的轉身離開，沒成想剛轉過身就被楊奈一把抓住：“我不信我兒是失足落崖而亡。”

“沒人說是。”顧尋撥開楊奈的手，走出房門時停頓了一下：“逝者已矣，楊卿且去看看尊夫人吧。”

楊奈十分悲痛的看了女兒一眼，轉身往周氏的房間走去。我兒等著阿耶將那個殺害你的人挫骨揚灰。

床上躺著的周氏還是沒有醒過來，楊奈看著坐在一旁的楊大，一揮手就是一巴掌：“你連阿姐和阿娘都保護不好，還算什么楊家阿郎。”

楊大被自己阿耶一巴掌打翻在地，他本就心灰意冷，現在更是連魂也無。

季嬤嬤看著癱坐在地上的楊大，很怕楊奈一時怒氣沖冠把楊大打出個好歹。眼下，能護著他的周氏還暈著未醒，她只得求助地看著梁夫人和梁長安。

梁夫人接收到了季嬤嬤的求助眼神，可她也不能干涉楊奈的家事，更不可能讓死了女兒的楊奈心平氣和的處事，只能不輕不重地勸上一句：“楊家三郎，先靜下心，處理事情吧。”

“今夜多謝夫人相助，某日后定當厚報。”楊奈回身對梁夫人一抱拳。

罷了，梁夫人哪里不明白楊奈這是在下逐客令。各家事自有個人操心，梁夫人看著梁長安姐弟二人：“寧娘，平郎我們先回去。”

梁長安跟在梁夫人身后，走到門口時，回頭看著楊奈：“生者如斯，楊君何必在他人痛苦之上再做增加。”

楊奈聞言轉頭看向梁長安，這個語氣和顧尋簡直一模一樣。

“某多謝小娘子今夜相助。”楊奈的語氣更加生硬了。

梁長安沒有在說話，她跟在梁夫人的身后慢慢走著，卻見梁夫人停了下來。

是顧尋。

“姨婆。”

“顧家大郎有何事？”梁夫人的語氣很是平淡，不像是見到自己親姐姐的小輩。

“姨婆不如一早便帶嘉寧姐弟二人回京吧。”顧尋說著，看了一眼梁長安。

“哦？多謝郎君提點。”梁夫人說完不再停留，神色冷淡地直接進了屋子里去。

梁長安看著顧尋，沒有跟著梁夫人一起進到屋子里去。這是三年來第一次見面。顧尋以前眉目間具是少年人的清冷，像是一把剛開鋒的劍。現在雖然看著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卻更少了點人氣，就像是下一刻你就會覺得他要被風吹散了。常言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覺著倒也沒有這么夸張，只是時時記著罷了。

梁長安向著顧尋走了一步：“尋表哥，你說從隴右回來便帶給我的長槍，可曾帶回來？”

顧尋看著面前這個算是少女的梁長安，他不僅有些恍惚，三年前梁長安還是個抱著自己胳膊要自己從隴右帶長槍給她的小娘子，如今她卻是已經長成了與自己對面而立的小娘子。那長槍他自然是記得的，不過，算了，也罷。

“嘉寧，是表哥忘記了。”顧尋從袖子里掏出了一把不起眼的小匕首遞給梁長安：“這個算是補償如何。”

梁長安從顧尋手中接過，這把匕首的外表灰撲撲的絲毫不起眼，說是從外面花十個錢買的她也相信。梁長安把匕首往自己懷里一揣：“謝謝表哥割愛，但這個如何能和長槍相提并論。”

顧尋見狀，輕輕笑了一下：“和小時候一樣。”

一樣？梁長安本想再問，卻看見顧尋臉上的淺笑。從昨晚到現在，梁長安終于從顧尋的身上找到了她覺得熟悉的地方。

“小娘子，夫人有事情找你。”杜嬤嬤從站在離梁長安兩仗余的地方對梁長安道。

梁長安轉頭看著杜嬤嬤：“嬤嬤，我知曉了。”

“去吧。”顧尋面色已經恢復到那無欲無求的狀態。

梁長安看了看顧尋，又看了看杜嬤嬤，對著顧尋略一點頭朝著站在哪里等自己的杜嬤嬤走去。

走到門口時，梁長安再次回頭，卻發現顧尋已經不在那里了。

“阿婆，不知有何事？”

“我們回府了。”梁夫人面色可以說是十分的冷淡。

梁夫人她不喜顧尋，梁長安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不過是為何？梁夫人不是因為顧尋不是現懷恩公夫人的親孫就對他不喜，定是別的原因。到底是為何？

待到天已大亮，梁長安等人一夜未眠地回到靖國公府。梁夫人剛到府里，就吩咐眾人不必再給她請安。如此，梁長安和梁長平便回到自己的院子，倒頭補眠。

天已經微微暗下來的時候，梁長安聽到有些微微吵鬧，就在半夢半醒之間問黛藍現在是幾時了？

“酉時二刻。”黛藍拿了一杯茶給梁長安，梁長安接過來喝了，又問：“外面何事？有些嘈雜。”

黛藍接過梁長安喝空的杯子往案幾上一放，語氣有些不善：“張姨娘有了，說是要請個戲班子來熱鬧一下。”

張姨娘又有孕了，梁長安嗤笑了一下，她還以為阿耶有多么愛阿娘。不過是見著新人笑罷了，張姨娘倒也是有本事，這些年阿耶也只有她一個姨娘。想來她也是等著扶正罷了，可是張姨娘有沒有想過靠著失清白進的靖國公府，梁夫人如何能讓梁崇景把她扶正。

梁長安搖了搖頭，遂不再想這件事，轉而問黛藍：“楊家的小娘子回來了沒有？”

黛藍點頭：“回來了，下午杜嬤嬤來時，小娘子你還在熟睡，嬤嬤便沒有讓我喊醒你。只讓我稟告小娘子，明日，夫人帶你去楊家。”

梁長安又躺了回去，她想到阿娘說的話，世間百態具是如常。

可真是世間百態具是如常，你家在辦喪事，他家請戲子，兩家都是吵吵嚷嚷，一邊真哭，一邊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