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梭時光,一頁一頁在虛境中翻過,離溟和桑昕,一個傷者和一個大夫的關(guān)系,有時多了一分什么,有時又少了幾許什么。
桑昕是溫柔的,每日細心為離溟上藥換藥,他歇了,桑昕給他采藥熬藥。
離溟說自己閑來喜歡泛舟湖上,靜心垂釣。
離溟說:“小五,做我的漁友,如何?”
他不叫他桑昕,而是照他說的喚他小五。
桑昕不怎么喜歡釣魚,就在岸邊搗藥,不時抬眸看向湖心,孤舟上那個玄紫衣衫的俊朗公子,挪下一眼萬年。
桑昕說:“我不做你的漁友。不過阿溟當你釣完了魚,我就在岸邊等著你釣來的魚下酒。”
你的小舟歸岸處,那里會有我。
倘若……許下兩百年依舊。
倘若……守至生歲的分結(jié)。
“怎么常在灶屋煲湯,你不是喜歡跳舞的嗎?”離溟站在灶邊,看著桑昕忙來忙去。
桑昕拿過葵扇扇火,不夠大,又加了一手柴,似是被煙酸了鼻子,聲音悶悶的:“唔,我喜歡煲湯的?!?
離溟沒說話,從灶房幽幽踱出來,院子里櫻花開得盛麗,粉色的瓣子,一半因風吹去,滿砌落花紅,透過竹窗瞧見小五正忙得不亦樂乎。
玄衫男子修長的指拂過枝頭,拈花一笑:“算了,你喜歡就好。”
櫻落紛紛,荏苒的時光悄悄地、悄悄地漸漸接近,在你整理凌亂的思緒時又偷偷遠離,消逝不再。
虛境里,層層疊疊化開的景致緊隨時光的步伐碾作了永恒的記憶,一如木瀆四季飄舞的櫻花,無聲中碎了眸光一地。
桑昕看著熟悉的藥爐子,手上拿著舊蒲扇,木炭橘色的火光悠悠綿綿,烘著他白皙的臉頰上一暈微紅,隱隱的有個什么他已經(jīng)是個習慣,雖然不過一月。
他本就形如女子,安寧的淡然。
卻似乎觸動了什么,這一簇一簇的時光格度終是要劃開了。
“小五,阿溟,也是離溟,我的傷好多了?!焙龅仡~頭上響起熟悉的聲音。
舊蒲扇微微一頓,久久,桑昕道:“所以呢?”
饒是他再無知,也是曉得的,離溟,除了魔族的七殿下,世上哪還有第二個這身好看的離溟。
“母后急召,我要走了?!彼驹谒砗?,聲音低寧。
桑昕聽著庭外呼嘯而過的風聲,靜靜閉上眼睛,坐在藥爐旁,不多時道:“哦,是最后一帖藥了。阿溟,那你……還回嗎?”
問地這樣怯生生,忐忑而期待?;貑??因著少不了他。
“嗯?!鄙砗髠鱽硪蛔值偷偷穆曇?,“我并沒有和你說不回來。”離溟雙手輕搭上桑昕的肩,將他整個兒攬進懷里。
桑昕有些受驚,低著頭,“你不介意我是男的嗎?”
離溟沒有說話,一只修長白皙的玉指強行抬起桑昕的下頜,涼薄而渴切的唇瓣深深印了下來,桑昕一驚,奮力掙扎,尖叫:“你放開!男男授受不親……”
離溟離開桑昕的唇,瞧著眼前扶著凳角微微喘息的伊人,半垂的眼睫隱著潛然笑意:“一個月了,你是男是女我還會不知道嗎!”
果然,小五也就是桑昕是個女妖。
下一剎桑昕站起退后兩步:“可,我是女的你也不能這樣啊?”
“哪樣?”一張清俊的臉映在微淡的火光之下,潔瑜無瑕,唇角淺出一絲得逞的玩味。
桑昕臉頰剛剛退卻的嫣紅又浮了起來,思維即時停頓,睜著眼,對上一雙沐風似水的黑眸,卻是不禁的一小步一小步走近他:“呃…也沒旁的…哪樣…就是看上你了?!?
離溟愣愣地望著他,隨即,纖長瑩潤地手握住桑昕的雙手,眸內(nèi)仿佛有些遲疑,又有些誘惑:“所以呢?小五。”
“沒所以了?!北砬樯鲜鞘值睦碇睔鈮?,心口卻霎時漏跳一拍,有絲莫名的期待。
藥房子里異常安靜,默默燃著的爐火將兩人的影子疊映在墻,溫暖橙光落在離溟臉上,長睫在眼底顫出濃密陰影,半暗半明間難分顏色。
每一秒,每一分,泄下的不僅僅是情緒。
庭外或近或遠的粉櫻輕輕飄舞,黃昏里淡紅的霞光透過碎櫻映出柔柔的光暈,一如內(nèi)心深處,某些情緒因為某個他,開始有了……所以幸福也就不遙遠了。
桑昕翹唇:“好啦,好啦,也有所以啦。所以若你回來,我便行你一承諾:永駐歸岸。成吧?”
這話,夠白,這諾,也夠真。
是了,既然愛了,就好好愛,無需羞澀,無謂矜持,端出一心便是了。
離溟定定的看著她,搖頭微笑:“不成,我不要你的承諾。”他低頭輕輕抵著桑昕的額,眸光深深地凝著觸在眼簾的這個女子,道:“我只要你?!毕乱豢倘彳浂鵁霟岬乃鄙纤拇?,幾許溫柔,幾絲霸道,輾轉(zhuǎn)而熱切,吞噬著她的初次緊張和惶恐。
她不知道,他也是少不經(jīng)事。
“阿溟,你喜歡什么樣的姑娘呀?”她不自覺的呢喃。
他沒有回答。
她被擁在他懷中,緊緊的抱住,不自覺微動時鼻尖蹭過離溟的臉頰,輕掩明眸間熟悉著他身上的味道。殊不知這個魔,在時空換過幾百年后,唯有他,讓她虛無寄托,相思絕處。
待她睡著后,他給她捂好被角,薄唇附在她耳邊,聲音很輕很輕:“遇到你之后,我喜歡死心眼的跟著我的姑娘,會時常念著我,愈多愈好?!彼D了頓,“小五,想是你成了此般的姑娘,那么,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第二天清早,離溟離開了。說半月后就回來,回來娶她,娶他的小五,那個叫作桑昕的女子。
臨走前桑昕胡亂扯了好多話:“阿溟,肩上的傷,每天都要換藥,白色的瓶子里有止痛散……還有不要用力使劍……哦,這些天還是很涼,冷了記得加件衣服……嗯,今天是月末,對哈……”
她舍不得他,現(xiàn)在就開始想念了。
他知道。
無奈之下,他雙手定住她的肩,靜靜凝著她的眼說:“知道嗎,我醉了,一月前在櫻林看到你漫舞時就醉了?!?
她立時愣住了,說不出的茫然。
離溟沐風而笑,柔柔的聲音漾在雨里:“還想永生都這般醉下去?!鳖D了頓:“又怕醉糊涂,把你給弄丟了。小五,你叫我好生矛盾吶。”
天上落著小雨,整個林陌別苑似染成了卷水墨畫,畫里的雨,畫里的櫻,還有立在重門前凝望著遠去背影的男裝女子,米黃色的衣角被風吹得輕輕飄起,淚水無聲,幾乎壓眶而出。
她手上緊緊的握著那把離溟繪了紅顏舞的傘,眉里的痣若隱若現(xiàn):“那天跳舞的是桑昕,他喜歡米色衣服,這院子也是他的,他雖是男子,卻靡顏膩理、氣質(zhì)絕然,你為他陶醉是應該的。而我是小五,在木瀆家里排行老五,父魔便喚我小五,我長得沒他好看,也不善舞.我叫木如言?!?
然他已遠去,自是聽不到。
接著米黃光暈過后,她恢復了本來面貌,月白衣紗下漫開淡黃裙擺,素質(zhì)清華,妍麗卻是難及桑昕。
那個清麗女子是如言。
她黯然:“我不是桑昕師兄,就在你看見他跳舞的那天后,父魔派他去人界除妖。這一個月來和你處的人是我,因為桑昕太美了,所以我時常扮作他的樣子玩,沒想被你誤認了?!?
她無力地撫過那把油紙傘,傘面上的紅顏舞,每一筆,每一抹,陶醉的不是她。
原來當日在櫻林看真桑昕跳舞的魔不止離溟一個,還有如言,只是當時桑昕的舞太美,離溟看不到如言的存在。
我心下惻然,轉(zhuǎn)過身來看離夜:“如果你七弟知道了,他會為和他朝夕相處一個月的如言陶醉嗎?”
“這個你心里已經(jīng)有答案了。”離夜眼眸清亮,俊眉幾不可察地薄蹙,唇角也微微輕抿。
或許吧,離溟和真桑昕當日只不過是一場舞的錯過,離溟和如言的一個月卻是整顆心的錯失。
“為什么喜歡煙青色?”離夜忽然問。
他的問話讓我有些跟不上來:“什么?”
“衣服呀?”他眼中閃過一線疑念。
想想,哦,那天離夜命人送來了十幾匹不同顏色的衣料子,我擇兩匹青色的,剩下的就擱在了一旁。
我緩緩思了個由子道:“大抵是這顏色和水榭配著挺融洽的。”
何為喜歡,只緣為何歡喜。
如言扮著桑昕的模樣與離溟朝夕處了一個月,依舊及不上當日櫻花林的驚鴻一瞥。
尚云殿書房里我與晟非待了兩年,直至身受白玄,匆匆離別,仍然看不清他眼中徘徊的眸光。兩個月了,他沒有來找我,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難道我的生死他真的就……不聞不問了嗎?
我在等他來嗎?還是等之不來,也不敢想著,只剩下一天一點的遺忘。
我心思一松,當回過神來時,唇已被吻住,臉頰被他淺如雪曇的吐納拂得微微麻癢,因貼得太近,只見著離夜垂下的翹密長睫半掩著一汪幽深墨紫,額邊的幾綹黑發(fā)輕扎我的臉。
我說過他要的戲我全情投入,可手還是不聽使喚的一把將他推開。
只是推開后的下一刻他已又將我抱住,雙手一鎖,我的頭深深埋進他頸窩處,他,聲音模糊低沉:“記著,我喜歡墨紫色?!?
我不覺有些好笑:“嗯,記下了?!?
許久,被全然籠罩在他雪曇冷香的懷抱里,又是許久,近在咫尺的聲音在耳際再度低低響起:“還有喜歡冷雪曇的味。”
仍是許久,虛境流轉(zhuǎn)到兩日后,如言繼續(xù)變幻作桑昕的樣子,她離開了木瀆鎮(zhèn),去了不夜城,卻不是去找離溟。
幾番光影交織后,下一幕虛境終是塵埃落定下來。
“這里?這里是柳生水榭,如言來這做什么?”我同離夜一路跟著如言來到了柳生水榭的后山:碎山。
夜色濃濃,老樹昏鴉,荒涼凄靜碎了一山。
踩過碎葉枯枝,我在離夜面前兩步停住,直直盯著他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道:“死小子,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告訴我!”
離夜的眸光向著遠方的山林:“臭丫頭,你那么愛聽八卦,知道陰后的來歷嗎?”
陰后?離夜的母后?我搖頭。在水榭的侍女姑姑們深諳八卦之道,對陰后提之甚少。
離夜眼中神色暗下,漆黑眸子漸漸散出淡淡的落寞,每次提及他的母后便是如此,可見陰后弒夫的傳聞并不太假。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發(fā)鬢上,良久,哧笑了:“你發(fā)上有只雪蜘蛛!”
我心下瞬間煞寒,額上沁出大滴冷汗,因著我也感覺到它在我發(fā)上爬動著:“怎么辦?怎么辦?死了死了!”
雖說這里是虛境,我不被看見,不受傷害,卻也是可感可觸的。蜘蛛,還是雪蜘蛛!
離夜將我的恐慌怔怔看著,半晌,修長的手扣住我的頭,讓我不能動彈,另一只手輕撫我的發(fā)髻,輕聲在我耳邊道:“剛剛我看錯了,你發(fā)上的只是一片梨花瓣!”
我死死的閉緊眼睛,止不住地抽噎著:“這里連棵梨花樹都沒有,哪來的梨花瓣子!”
“你不信,那就睜開眼睛瞧瞧!”他輕輕拍扶我,在這碎山荒月下,嗓音悠悠。
我緊緊咬唇,緩慢地睜開眼睛,當一寸一寸的光景無聲張開,不由的愣了心。
我依舊站在這里,離夜仍是離夜,只是原本身邊的這一片老樹枯藤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遍,夜風吹落白梨瓣,墜落的花雨,轉(zhuǎn)眼就落到我倆的衣間發(fā)梢,在地上鋪上薄薄的一層純白。
這一剎那,只覺淚意倏然凍結(jié)眼底。
離夜的手指撫上我眼角,我本能一眨,抬頭看著他,很努力的瞪他一眼:“謝謝你。”
謝謝你,頃刻間變出的千樹白梨。
他輕笑一聲,眼光轉(zhuǎn)向別處:“楚元春末,父魔失了魔心不死劫,曾獨自一人來到碎山等死。”
“魔心不死劫?”什么東東?
離夜微微皺眉:“歷任魔君的心上都系有不死劫,沒有大的天劫,便是長久不滅。”
我了然:“原來兀楚魔君是這樣逝去的?!?
離夜從容搖頭:“不是。后來父魔安然無恙的回到水榭,告訴臣下,他在碎山偶然遇到遠古魔靈,予他續(xù)命。”
“所以從此碎山便被無知者的謠言魔化?!蔽艺f完略抬了眼皮瞧他。
離夜看我一眼:“嗯,由于謠言肆意,更有無稽者認為碎山的魔靈能魔化心愿,父魔便將碎山封為禁地。事實上除了父魔,誰都不曾見過。”
陰沉沉的夜,走在我們前面的如言,頂著黑暗四處尋覓碎山的魔靈,因著她需要魔化一個愿望。這個愿望已然不言而喻。
然凡事都講求一個緣,且不論碎山是否真有魔靈,即使是有,這一次她注定也沒這機遇了。但是,這一次他和離溟卻有著必然的相遇。
緣分有時候也是一種命運,緣分難定,所以他們的相遇才會一如命運。
如言找了大半夜也沒找到什么,便在林子里尋了塊地歇息,她默默佇立,接著一陣黃光暈開,細風颯颯,她化作了一棵樹。
木瀆鎮(zhèn),木瀆世家,木如言?“原來如言是樹妖??!”
離夜微微彎了眼角,淡淡的:“你怎的笨到如今才曉得?”
我瞄著他,極輕地笑了一聲:“死小子,你是什么妖,龍?蛇?還是獅子???”
離夜一雙冷峻的眉跳了跳,旋即望向漆黑天際,突兀地說了句不著邊際的話:“要下雨了?!?
話落間,天上的無數(shù)水珠落了下來,夜里的山,林中的雨,灑下朦朧的黑,幽幽的涼。
如言,這棵樹,似初冬無花的櫻樹,淋在雨里,念著自己的心事,蒼茫夜色下,唯一收容她的只是她自己的樹影子。
不知何時茫茫雨幕間,一個玄色輕衫的少年公子從深林中緩緩踱出,少年周身披了層冷泠的銀輝,沒什么神情,他幾步到樹下避雨,靜靜的倚著身后的那棵樹,靠在如言的腿邊歇息。
“離溟?”我,離夜,如言三個皆是不約而同的詫異。
離溟怎么會在這里?
雨水濕了他的發(fā),更加清澈了他俊美的容顏。他微微抬起手,修長手指如白玉一樣在雨空中畫出兩個字:桑昕。頓了下,搖頭淡淡笑開:“成親后是住在水榭還是木瀆呢?若喜歡水榭,便在那也置一所畫心閣,擺上喜歡的家具,楠木桌、青瓷瓶、冰晶畫……”
離溟自言自語,他在想念她。
他傻笑的表情是那么誠實,手指著遠方描出一個一個心中的輪廓:“母后召我回來平定西魔的叛亂,是個很簡單的差事,一會子就完事了。”他靠近樹一些,眉心微皺,唇角卻勾起來,緩緩抿出笑意:“只恐母后不同意親事,父魔在世時常說碎山是他的樂土,現(xiàn)下來此,想來卻不是我的樂土。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
他永遠是這樣,萬般情緒皆隱在那抹沐風淺笑中。
夜雨淅瀝在這片兀楚魔君封為禁地的碎山上,如今看來它永遠成不了禁地,有心便不能禁錮。
離溟依著身后的樹,不覺睡深了。
可叫他身后的那顆樹忐忑不安極了,屏氣凝神、老老實實的處在那,生怕一點小小的動靜把她的心上人給扳醒了。
離溟頭頂上空的枝葉,纏繞的那么密實,可依然有雨水順著縫隙淋了下來,終歸她只是一顆樹,或許也因著她本就是一棵樹,才沒有被離溟察覺了去。
記憶虛境輾轉(zhuǎn),第二天,離溟離開了碎山,如言尋不到魔靈回到木瀆鎮(zhèn)。
她又一次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消失在雨中,她終是淡淡一笑:“碎山找不到魔靈,靈不了我的愿望?!?
“那日,你看桑昕師兄跳舞時我也在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你,我借著風將身上的櫻花瓣全都抖落下來了,飄舞在半空中,可美了,阿溟?!?
我記得,進入這虛境的第一眼,櫻瓣紛飛,似嫣色潑墨里化開地一只只粉蝶,曼舞在整片林子里。
他看見了嗎?有棵櫻樹正向著他迎風招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