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細雨頻滴,離溟醒了,一身素白睡衣佇立在屋檐外,傾身感受著雨露的真實,一任雨水淋濕薄衣,將肩上纏著的紗布浸透,創藥洗盡。
一件米色大衣突然從背后裹了上來,大抵是力道不到位,牽到了離溟身上的傷口,他連著咳了好幾聲。
桑昕舉著一把散了架的油傘,不好意思的干笑:“疼嗎?”
那還用問,離溟隱隱的切牙己經是最好的回答。
桑聽接著道:“你叫什么名字?知道嗎,你這一淋,昨晚給你上的藥可算是白忙和了。”說著伸手似要給他理一下褶皺敞開的衣領,離溟卻微有退步,避開了他的手,且將桑昕手上那把破傘奪了去,溫聲道:“我叫阿溟。”頓了頓,又道:“這傘,我幫你修修。”
離溟收了傘徑自走到廊檐下,回頭一望桑昕還呆呆的處在雨里,不覺一笑:“還不進來,在雨里淋著做甚?”
桑昕傻愣了兩秒,應道:“來了!嗯,我叫小五。”隨即跟著他進了屋里。
我和離夜仍在外庭打傘站著,我意思意思的打了兩個哆嗦,離夜瞥見:“怎么了,臭丫頭,要我脫衣服給你披著嗎?”
“不用!”我瞪了這死小子一眼,“沒想到你的七弟也好男色!”
離夜無力的搖了下頭,旋即輕搓我的額心。
他不信是吧?那我就給他分析分析:“你想想看你七第那天在櫻林偶然目睹了桑昕的蹁躚舞姿,一眼瞧出他的身份來歷,之后回去挨了你一劍,受了重傷往桑昕家附近的林子里竄,理所應當的被他救下。這出追男計我已經識穿了!”
其實我還想對他說:“你不會也有此癖好吧?”只是他弟都這樣了,就不好再傷他。
結果當我分析完畢后才發現離夜的臉色看起來很差,的確,家丑不可外揚。
“算了,當我沒說。”我有些尷尬。
離夜的眼神冷得可怕,聲音似寒冰:“所以你推測我也有此怪癖。”
恩?這個我咽在肚子里設說出來,他也知道了。
“我…”
話未說定,傘已落地。
一股大力拉住了我的手,被用力一拽,攔在一個冰冷的紫衣懷抱里,唇畔毫不留情的被吻住,呼吸怦然交錯在一起。
腰緊緊環住,雙手也受到束縛,牢牢的壓制,叫我無法動彈。
不能動了,只剩下感覺。
無法逃離的感覺。
冰涼、細膩,柔軟……貼唇而來的吻,反復輾轉,點點廝磨,溫熱的氣息深深迷亂。
這段日子常常同他較勁斗嘴,卻也清楚有層看不見的墻穩穩的阻在我倆之間,非敵非友,我自然而然的將這層墻認定為一種保護,憑著它可以摒除一切的曖昧。
但是,我錯了。
錯在哪里?
豆大的雨粒順著他額間的發剛巧不巧淋到我眼里,我酸的急閉上眼睛,本能的咬緊牙關。
“噢!你要給我咬舌自盡嗎?”離夜離開我,似舌頭出了點問題。
我趕緊退后一步,捂住嘴巴,十九歲了,從來沒遇過這種狀況。
所以當我還不知該怎么開口說話時,手已經先自己的心一步狠狠扇了離夜一耳光。
離夜驚怒的捂著半張臉,大聲嚷道:“你身子都被我瞧過了,這點皮肉又算得了什么。”
一股怒氣瞬時咽在我嗓子口,“當然,和你便算不得什么!”揪住他的衣領就朝他拳打腳踢,一如十四歲那年和他打架,一直是,拼盡全力。
他護著頭臉往后退著,深深顰眉,嘴里喃道:“還是喜歡這樣踐踏我……改不了了嗎。”
終是攔手箍住了我,實實動彈不得。
“放開我!”掙脫不了,干脆一頭朝他胸口撞去。
離夜“噢”了一聲,痛的揮手把我甩在樹墩下。
衣服早已被雨水濕透,我爬起來跑進屋子。
其實早該認清你,卻錯在不敢真正認清你,風月公子,離夜。
這魔有意使下的一場意外,對另一方是一場毫無意外的浩劫。多年后再回首我有此感,不知彼時的桑昕是否同感。
我,一個落湯雞,闖進了屋里,自然是不被虛境中的他們得見。
地上散著兩根折了的傘架,離溟坐在小竹椅上,拾了兩根細木,低著頭專心致志地削成新傘架,修長白皙的指扶著木骨的邊沿,淡淡光暈下閃著玄紫的黑發柔軟地沿著額角懶然垂落,縈繞了側顏,眉眼微彎,唇角似笑未笑。
他說:“大抵這兩根傘骨折了,換骨架重新接上,柄尖得合結實,喏,就這兒。”
“哦。”桑昕站在一旁,一眼不眨的順著他的手勢細瞧。
離溟將新傘骨固定好,用一張白色油紙貼上,抬頭:“有筆墨嗎?”
桑昕先是愣愣:“有”,隨后麻利地跑到桌案上拿來筆硯,離溟唇角彎出一道淺弧,接過白毫借著桑昕手上端著的墨硯點了些墨,提筆在白紙傘上畫了一幅紅顏舞。
桑聽一雙清淡的眼球頓時濃黑,定定的瞧著他:“這……”這傘上所畫是當日他在櫻林的漫舞之景。
畫上僅僅提了兩個字:陶醉。
陶醉?
桑昕不解,是說他舞的入迷嗎?
離溟畫完收筆,以手托腮,瞧著一臉茫茫然的桑昕,若玉雕成的臉淺出一抹閑適的笑:“小五,我的傷沒好,必是要在你府上叨擾一陣子,修傘算是換了醫藥錢。”
桑昕小心的將傘倒在一旁,晾干墨跡,自個滯了半晌,終是垂下眼,聲音輕泠:“我算得上半個大夫,行醫救人當是份內之事。只是阿溟,不許再到雨里淋著。”
“好。”離溟興口應道。
這個離溟,不似離溟,不似平日的他,平日的他沐風淺笑,亦發冷香。對著桑昕的他,微笑淡薄了幾分,柔開的卻是嫣嫣暖意。
雕花奩子,落了絲絲塵煙,桑昕困困的打了個哈欠,大概是昨晚照顧某魔一宿沒合眼,重新給離溟上了藥,囑咐了幾句不要妄動傷口的話,便匆匆回自個房里歇了去,走時不忘攜了傘。
此時,這間屋里只剩下離溟和隱不可見的我。
離溟披著那件米色外衣,臉容因傷痛泛著蒼白,目光卻很柔和,浸潤在窗外的雨簾中,似藏了什么,幾不可聞的一聲恰好被我窺聽。
他說:“舞不知其所傾,一往而醉。”
桑昕,如言的師兄,離溟因他而陶醉,那么如言呢?為什么來了這虛境半天都沒有看見她?如言失去的那段記憶究竟是什么?
是我走錯了境,還是這本就是一場錯誤。
我的衣服全濕了,潮漉漉的,一連打了幾個噴嚏,終是眼前一黑。
倒地那一刻似聞到了雪曇的冷香,清雅,安了人心。
涼風吹重門,一夜幽冷。
醒來時,依然在虛境,在桑昕的林陌別苑,躺在一張藍帳軟踏上。
虛境里沒有誰能看得到我,將我置于此的只有離夜。
我無力地翻了個身,忽的,頓了,面前,一張靜謐、安睡的臉閃現,一襲墨紫袍的男子側身睡在床沿上,燭色中,身子修長帶著桀驁不羈的懶散邪綸,他的頸微彎,頭軟軟的倒在我枕側,耳畔掠下的發墨色撩人,煥發著極是瀲滟的淋淋光暈。
離夜,我是該有多么的討厭你,所以將你的輪廓一一看在眼中,無法晃眼。
靜靜,一分不錯地看著,嗅著淡淡的雪曇香,身體不覺僵硬了起來。
十四歲時第一次遇見眼前的這個魔,還是少年,一身淺紫衫子,暈覺不醒,紫血馥饒,輾漫于秋花棠瓣,艷麗的墨紫妖嬈怒放,輕薄眼眸,走時他說:我會再來見你的。
第二次遇見這魔,是在五年后,風信子的記憶境中曾經的那個他,一襲墨紫綢,攬月風雅,那句寫給風信子的小詩:急雨乍翻小亭絮,輕風指點再來緣。撥動了神女的心弦。
再一次遇見他便是不久前,白玄展舞,莫云嘶鳴,他衣袂飄渺,層疊的劍氣切磋出數方光影,最后,我倒在了那個墨紫懷抱中,依稀記著他衣袖上的紫色暗線勾勒出的一抹魅惑,亂了魂,叫我緩緩無了意識。
這兩個月來,他叫我臭丫頭,我喊他死小子,他許我半生命,我應他待在魔界一年時光。
我想對他來說一年后施個術救下我的半條命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
簡簡單單,不多不少,僅此而以。所以離開時,也不該有所瓜葛。
“在想什么呢?眉毛都皺一塊了。”離夜咋舌,舒服的伸了個懶腰。
我的心口咚的一跳:“你醒了。”
“恩。”
“那就給我滾下床去!”我使力猛蹬了他一腳,把他踢到床下,卻不料他反撈了我一把,把我也帶了下去,只覺皮肉一軟,落到了他懷中。
“臭丫頭,我在哪你在哪,知道嗎!”十分的戲虐儼然于他的顏上。
“死小子!”我使勁脫困,卻是被他死死擒住,束手無策,一個人的力量是怎么都抵不個一魔,并且還是這樣強大的一個魔。
直到漫長的年華過后我才驚覺,離夜,你真是我的魔。
我閉上眼,平復幾乎不能自已的心,勉力鎮定在他的懷抱中。
良久,這般,敵不動,我不動。
“為何替我擋那一劍,是意外還是命連一線的關系?”離夜問我,聲音淡薄。
“都有。”我誠實回答,那時候不偏不倚的就受了晟非的那一劍白玄,變化讓人無法招架。
離夜放了對我的環抱,以手枕頭:“你倒是答的實。”
“嗯。”我見他不再糾纏,剛要坐起,猛然間,他翻身,毫無預警的把我反壓下去,冰涼的地磚刺的背脊生疼。
只視他臉眸一冷:“可我不喜歡這樣的回答。”
冰凌的目光直射我眼底,促不急躲。
不知為何,心反而平靜起來:“離夜,你還記得風信子嗎?”那個你追過也被你棄之的一瓢弱水。
離夜怔怔的凝著我,眸中似有一絲震驚,一絲呆愕,又似冷漠,甚至還夾有一點憐敏,轉眼即逝。
即使他是有意露出的,也足夠了。
便繼續道:“我不是風信子。”也不是你曾處過棄過的那萬千女子。
“不過,若你喜歡,我可以被你追而后被你棄,這場戲我全情投入,隨你喜歡。”我有些勉強道。
“因為你要一年后活著離開魔界。”他薄唇漸抿。
“嗯。”我不想掩飾什么,那些貪生怕死,那些卑微貪婪的,我都有,況且你早己看透了我,不是嗎?
“扮好你的角色,戲散走人。”他的聲音輕如夜魅,冷若寒冰。
恍然一夜。
他睡床,我睡榻。
剩下的夜色,會有多少的傷。
第二天,戲開始了。
離夜說:“桑昕是個女的。”
我訝?
他解釋:“坊間傳言,木讀世家的下任執事桑昕看似男生女相,實則是女扮男妝,況且我了解七弟的口味,斷不會找個男的糾纏。”
我撲哧,贊同。
昨天離溟修的傘,今個兒一早又給桑昕釘板登,第三天所幸上屋頂,把陋瓦給補了,真真一居家好男人形象。
白得一修補工,桑昕樂開了花,跟著他修上補下,忙碌得很。
興許,兩口子過日子也不過如此啊。
大廳正門的匾字掉了色,離溟平淡開口:“小五,取了,重提一副字。”
桑昕咽了咽唾沫:“好,我去拿筆墨。”
離溟淡淡一笑,微微頷首,端坐,執筆,黑玉硯中,漫不經心地浸了墨,晶瑩玉指,映了斑駁光影,浮了雅。
木匾上,一氣呵成,灑脫遒勁,隨意而揮,氣韻皆至。
不過三字:畫心閣。
畫心之說,艷了誰的眼。
這里的畫心閣是離溟寫給桑昕的,柳生水榭里也有一處畫心閣,是如言求之卻不得的。
桑昕抽抽鼻子:“我不喜歡這閣子,屋檐像懸崖,墻薄如蟬翼,經不得拆。”
離溟撂了筆,托著下巴:“無妨,閑時再蓋一間好的便是。”
然后,兩魔,看著彼此,笑了。
吃過晚飯后,桑昕趴在飯桌上,笑嘻嘻的:“阿溟,我睡不著,見你隨身帶著簫,給吹一支安眠曲吧!”
離溟的嘴角抽搐了兩下,平日里的沐風淺笑怎么也掛不住了,我猜他是在想,自己的簫音可謂樂界一絕,現下拿來當催眠曲,我靠,太侮辱魔了!
不過,他還是吹了一曲:風淋鈴。
桑昕拿起筷子敲打碗盤,玉釵敲燭,給他伴奏,叮叮咚咚,“我師兄曾說風淋鈴的聲音就像侶人間的盈盈細語,聽著好!以后啊每晚聽了安眠簫再睡覺!”
“嗯,我沒有每晚吹簫的習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