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雪山仆從(4)
胡楊隊長和岳陽都看著卓木強巴,卓木強巴激動地告訴他們兩人道:“海藍獸!岡日有一條稀世海藍獸,它叫岡拉梅朵,美麗動人的雪蓮花。它還在嗎?”最后一句卻是問瑪保的。
瑪保聳聳肩道:“還在。”他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道,“跟我來吧。”
岳陽好奇道:“海藍獸是什么?”
卓木強巴道:“藏獒的一種。八年前我和方新教授在達瑪縣的唯一收獲,就是找到了這只海藍獸。我在阿果家一住就是半年,他還是不能沒有岡拉,哪怕一天都不行。現在人們認識的藏獒,大多知道鐵包金、雪獒、紅獒、黑獒,像金獅、狼青、豹斑這些品種見到的人就比較少了,如果是黃金眼、海藍獸這些品種,估計連聽過的人也沒幾個。”卓木強巴不禁回想起那種美麗的藍色,泛著銀光的淡藍色,是任何畫家無法調出的顏色,卓木強巴也不知如何描述,只能贊美大自然的恩賜。
“十年難得黃金眼,百年不見海藍獸。”卓木強巴不禁想起那些人跡罕至的山區老牧民口中流傳的神獒、寶獒。黃金眼和海藍獸都是普通藏獒的變種。所謂黃金眼,就是鐵包金的那一對假眼,鐵包金的眼睛上方還有兩個黃色的圓斑,看起來就像有另一雙眼睛,俗稱四眼鐵包金。尋常的鐵包金那對假眼是淡黃色或棕黃色還有棕紅色的,而其中一個變種便是假眼成了金黃色,據說此獒長大后要比尋常獒大上一號,力大無窮,其爪如虎,嘯如獅吼。特別是那一對醒目的黃金眼,似乎是一種尊貴身份的象征,尋常獒見了,自會收爪潛行,目露謙卑。
海藍獸則是雪獒的變種。普通雪獒通體雪白,毛發好的還會泛出銀色光澤,叫染銀裹雪。海藍獸平時與雪獒無異,奇異之處便在于當它奔跑在藍天白云下,過一段時間之后,它的毛色漸漸會變成淡藍色,并非海洋那種深藍,而是有些像青藏高原那些海子在藍天下那種奇異的淡藍色,又或是冰雪堆積得太深太厚而呈現出的那種淡藍色,同時泛著銀光,很淡,很美,因此得名海藍獸。此獸在傳說中的評價是,此獒通靈,能讀人心,矯若靈狐,輕若雁翎,奔跑如風,踏雪無痕,它們不怕冰雪嚴寒,能在雪霧漫天的雪山上找到正確的出路,能破冰下水捕食,通常是度母和菩薩的坐騎。而海藍獸體型較同類獒稍小,通常發生變異的都是母獒,它們在老牧民的心中幾乎能與紫麒麟媲美,唯一有所區別的就是紫麒麟僅僅出現在傳說里,而海藍獸在現實中卻偶有出現。
卓木強巴憶起,當他第一眼看到岡拉時,曾激動地對方新教授道:“海藍獸!是海藍獸!看到了嗎,導師,那就是海藍獸,它們并不是只在神話里才出現的。有海藍獸,也會有紫麒麟!”
卓木強巴將思緒從回憶中抽出來,趕緊聯系了方新教授,他像個小孩子似的問道:“導師,你猜我們要去找誰?”
“找誰?”方新教授愣了一愣,馬上道,“岡拉梅朵!我說這地方怎么這樣熟悉,你們要去找海藍獸啊?”
呂競男在通訊器里道:“怎么回事?你們的勘測結束了嗎?”
胡楊隊長答道:“是的,這條路無法通行。現在我們要去找一個知道上山的路的人,希望他能給我們一些幫助。”
“好的,注意安全,隨時向我匯報。”
路上,瑪保說起岡日普帕。“他是個好人,雖然脾氣古怪了點。很多次,他都幫我們找回了丟失的羊,而且還告訴我們哪些是危險的地段,不要把羊帶到那邊去了。有時候也有村民看到,在沒有外來人進山的時候,他會一個人進山。”
這次岳陽聽得半懂,他詢問道:“你是說,他一個人住在山上?”
瑪保點頭,岳陽驚呼道:“他一個人怎么生活?”
瑪保道:“一個人怎么不能生活?他有一大群羊,有個大窖室,大概一年出山兩次,用羊換生活必需品。每年駐邊官兵來看我們的時候,也會給他準備一份生活用品。我們村里人也都是這樣生活的。”
岳陽諱莫如深地看了看大雪山,心想,一個人在這種苦寒之地,怎么熬得下來?都沒有人陪他說話,那是一種何其的孤獨和寂寞。
一路上瑪保說了些關于岡日普帕的傳言,大約又走了半個小時,腳下的草莖漸漸少了,巨大的卵石多了起來,寒氣襲人,那些光溜溜的卵石十分濕滑,很不好走。胡楊隊長又看了看大雪山,指著地上的卵石道:“看到了嗎,這些石頭表明,在很早以前,冰川原本已經覆蓋到我們所占的區域了,現在,已經萎縮到那上面去了。”胡楊隊長不無感慨道,“我記得那年,我們對冰川考察的結果是,再過不了多久,喜馬拉雅山上將看不到冰川。”
隨著胡楊隊長一聲嘆息,那寒意更濃了。“強巴少爺,快看!”岳陽指著遠處一塊山巖。那黝黑的山巖像一面墻矗立在半山,在它下方有幾個天然的巖穴,岳陽所指,正是那些巖穴。
卓木強巴道:“嗯,看到了。我記得上次來時,導師告訴我,這估計是舊石器時代的古人居住過的地方,但是這種露天巖穴太容易被破壞了,所以里面什么都沒有。在達瑪縣有很多處舊石器遺址,達瑪縣也是古人的聚居區。”
胡楊隊長也道:“不僅是這里有,從阿里最西到最東的金沙江畔,整個喜馬拉雅山脈弧區,都有這種巖居洞穴。根據初步推測,在人類文明萌發的初期,喜馬拉雅山脈中經歷了一段很漫長的巖居人時期。”
“噢。”岳陽有些失望道,“我還以為是戈巴族的遺棄地呢。”
卓木強巴心中一震,看來有類似想法的不止自己一個。但岳陽的說法卻讓他想起戈巴族和青藏高原的舊石器時期古人,是否一脈相承,將一萬年前的原始文明一直繼承到現代呢?在他腦海里,出現了一幅身著獸皮、手持木棍的原始人生活畫面,那些原始人扛著獵物歸來,身后跟著一群……等等,怎么會出現這樣的畫面?卓木強巴的視線重新回到那黑黝黝的天然巖洞,剛才那畫面就像過電影一樣,他看得很清楚,那些巖居人身后跟著的是——一群狼!
瑪保對原始人知之甚少,他領著路道:“從前面那個坳口翻過去,再走半小時,就可以看到岡日普帕的房子了。”
坳口的風很大,刮在臉上生疼,兩邊的山像兩個巨人,將腿交叉靠在一起,如今,他們就要從這折疊的腿縫間穿過去。忽然,風似乎更大了,那呼嘯的風中隱隱透著森然氣息,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息讓四人同時停下腳步。枯草在狂亂的風中抖動,似乎也想逃避那種看不見的神秘力量。
卓木強巴閉上眼睛,憑著直覺道:“有什么東西朝我們來了,速度很快!”他剛說完,就聽到岳陽大叫,“小心!強巴少爺!”
卓木強巴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風中那抹藍色的閃電……
岡拉梅朵
沒有人看到它從何處來,怎么來的,仿佛是從虛空中突然出現,所有的人只看到,那是一種閃電才能發出的藍光,直向卓木強巴撲去。岳陽張開的嘴正待合上,胡楊隊長一腳在前一腳在后正準備擺開一種防御的姿勢,瑪保則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在那藍色的光芒面前,一切都顯得緩慢而遲鈍。當大家從那種行動變遲緩的狀態中恢復過來時,那道淡藍色的光芒,已經撲在了卓木強巴的身上。
就在藍光接觸到卓木強巴的一瞬間,突然又發生了變化,它輕柔下來,并未將卓木強巴撲倒在地,而是與卓木強巴甫一接觸,立刻折返。在藍光轉折的一瞬間,岳陽才看見,那是一只巨獸,同時他心中的不安和恐懼,勝過了他經歷的任何危險。因為他發現,如果站在那里的是自己,不管自己做出什么反應,也躲不開那藍色巨獸的撲擊。
那只巨獸以驚人的速度奔出十幾米遠,又馬上折回來,再次向卓木強巴撲去,剛剛碰到卓木強巴,馬上又折返,如此三四次,最后一次才算停下,將兩只前爪搭在卓木強巴的肩上,伸出長舌,喉嚨里發出粗重的喘息。
岳陽等人這才看清,那是一只巨大的雪獒,站立起來幾乎和卓木強巴等高,一身純白的長毛銀光閃閃,可剛才看到的怎么會是藍色呢?難道出現幻覺了?岳陽仔細想了想,那似乎不是藍色,而是一種從未見過的顏色才對。
只見卓木強巴伸手抱住雪獒,撫摸著那蓬松的圍脖,大聲笑道:“岡拉,岡拉,好姑娘,好姑娘!你還記得我!”那雪獒用鼻音不住地發出短促而尖銳的嗚鳴,似乎在回應著卓木強巴。
看到這一幕,岳陽和胡楊隊長都愣住了,就如同張立第一次看到卓木強巴和狼說話一樣。此時的卓木強巴,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親切,那是一種摯友之間的親切。那眼神,那笑容,好像他們是分別幾十年的親兄弟,又好像是攜手走過一生的老夫妻,或者說是戰場上一同活下來的生死至交,當時卓木強巴和那頭雪獒擁抱在一起,散發出來的親和力甚至讓風都變暖和了,真是怎么形容都不過分。胡楊隊長不僅對卓木強巴的變化感到驚訝,那頭雪獒也讓他感到震驚。他也曾見過不少獒,在他的印象中,那些大塊頭的家伙總是陰沉著臉,一雙眼睛以剽悍的目光盯著你,要不就是一副高傲且狂野的尊容,他從未見過,獒也有這樣柔情的一面。此刻伏在卓木強巴肩頭的岡拉,不僅鼻腔里發出嗚鳴,那顆碩大的頭顱也在卓木強巴肩上來回蹭著,就像滿腹哀怨的少女在向離別多年、等待了多年的情郎訴說著思念和委屈。
那一人一犬,長久地緊緊擁抱在風中竊竊私語,旁邊三人則呆呆地看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卓木強巴才將岡拉放下,撫觸它的額間。岡拉伸長脖子,很愜意地閉著眼睛。卓木強巴道:“給你介紹幾位朋友,岡拉。他們都是我的同伴。”接著,在岳陽等人不可思議的目光下,卓木強巴煞有介事地將他們一一介紹給岡拉認識。
這時,胡楊隊長總算見到了他經常見到的藏獒模樣,岡拉只是在聽到他們名字的時候睜開眼瞟一下,那神情,就像一位正在享受按摩的老總,旁人給他介紹是否錄用新來的員工,它半睜開眼,隨后微微地點點頭。岳陽不滿道:“哎呀,看它那個樣子,這么拽!”岡拉突然一瞪眼,朝著岳陽齜牙咧嘴,岳陽心中一個激靈。站在岳陽身旁的瑪保受到的驚嚇更為明顯,忍不住退了兩步,若非胡楊隊長攙扶一把,險些跌倒。
胡楊隊長笑道:“我見過的藏獒大多是這樣的,成年藏獒體型碩大,孔武有力,而且它們對陌生人通常保持著敵意和警惕,在它們眼里,普通人根本就不是它們的對手,它們有資格驕傲。除了它們的主人之外,想要得到它們的尊重,除非你也尊重它們,當你用看寵物的目光去看它們時,它們也會用看寵物的目光來看你。以它現在這種姿勢和態度,表示它已經認可你了,當然,這是看在強巴的面子上。”
“岡拉,岡拉?”岳陽不信,試探著叫了兩聲。岡拉臉轉向一旁,瞅都不瞅岳陽。
卓木強巴見瑪保臉色一陣慘白,忍不住道:“你沒事吧?”
瑪保面有難色道:“這里,你找得到路了嗎?”
卓木強巴環顧四周道:“當然,這里離岡日的小屋已經很近了。如果你有什么事的話,可以不用送我們了,我們能找到回去的路。”看著瑪保的面色,卓木強巴寬慰他道。
瑪保謹慎地看了岡拉一眼,猶豫片刻,終于道:“那,我就送你們到這里了,你們自己小心。”
卓木強巴和胡楊隊長與瑪保握手告別,表示了感謝。
瑪保離開之后,岡拉突然睜開雙眼,從卓木強巴的手下躥了出去,跑了兩三步,回頭一望,接著又跑了兩步,再次回頭,隨后撒開四蹄,像一陣旋風似的跑走了。卓木強巴看著岡拉的背影在風中漸漸變成一朵藍色的云,微笑道:“走吧,它已經迫不及待要將我們到來的消息告訴岡日普帕了。”
岳陽看著瑪保的背影,奇怪道:“他怎么了?”
胡楊隊長道:“不知道。”
岳陽和胡楊隊長還以為房屋近在眼前,誰知道山大路遠,又走了十幾里地,這才從山坳峽谷間穿過,眼前一闊,云清天低,小蒿草鋪成的草甸如綠茵球場,那卵石和嘎達土混凝而成的石屋就在綠茵場一端,屋后數十根枯樹樁圍了一個大大的圈。不過岳陽卻發現那羊圈里空無一物,草地上也沒有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