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何須待零落
- 曹元東
- 5730字
- 2011-10-06 15:06:13
劉興宇趕到的時候,教室里已坐滿了人。他一看這種情形,心想:糟了,這下怕連座位都成問題了。這個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應聲望去,見有人正朝他招手——原來是梁文倩!她還指了指身邊的一個空位。
劉興宇就像餓了三天的狗,突然見到有人朝他搖骨頭,頓時眼放精光,忙不跌地跑了過去。梁文倩把旁邊位子上的包拿起來,說:“坐這里吧!”
劉興宇忙說了聲:“謝謝!”便坐下了,同時一臉僥幸的表情,仿佛搶到了諾亞方舟的最后一個座位。
梁文倩輕聲對劉興宇說:“剛才,好幾次有人要坐這里,我都說已經有人了。要是你一直不來,我還真不知道怎么辦了。”
劉興宇忙說:“不好意思,一直沒等到車。”
這個時候,一個中等身高、體型消瘦的女人走了進來,手里還拎著一個大袋子。劉興宇想:她應該就是這門課的老師了吧。
那女人把袋子放在講臺上,問:“班長呢!”說話時,她把頭高高地昂著,恨不得去下巴去俯視學生。
“在這兒!”梁文倩站了起來。
那女人說:“把這份資料拿下去,發一下!”說這話時,她的表情緩和了一些,但仍然沒有絲毫笑容——仿佛春風已來,大地仍未解凍。
“好的!”梁文倩走了上去。
等梁文倩發完資料回來,劉興宇問:“你是班長?”
“是啊,怎么了。”
“只是有點意外。”
“怎么這么說?”
“沒什么,就是感覺有點不像。”
“你是說我不像班長?”
“有一點。”
“班長——還得固定地長成什么樣兒嗎?”
劉興宇笑著搖了搖手。他看了看那份資料,封面上寫著幾個大字:歷年托福真題。他突然問:“對了,這個老師叫什么?”
“她叫周莉,我們都叫她Ms.Zhou!”梁文倩小聲說。
Ms.Zhou今年28歲,但乍看上去,那幅飽經滄桑的樣子至少有30出頭的感覺——如那句老話所說:她一看就是個有故事的人。
Ms.Zhou的母親是個信仰基督教的美術工作者,認為人是神按照自己的形象和樣式創造的,所以人生來就有美好的天性;而Ms.Zhou的父親是一個考古工作者,信仰達爾文及其進化論,認為人是由一種類似于猴子的生物把毛拔掉以后進化而來的。作為一種野蠻的哺乳動物,人生來就有邪惡的獸性——所以有些人喜歡用“禽獸”來形容自己的同類,這大概是因為禽獸看起來比較和藹親切,而且略通人性——這也算是大家異出而同源的間接證據吧。總之,這兩種理念的碰撞和沖擊,對Ms.Zhou的成長造成了重大的影響;對Ms.Zhou來說,她的命運就是去進行堅定的信仰和徹底的懷疑,這種劇烈沖突所蘊含的能量,在其24歲的生日那天集中地爆發了出來。
那時,Ms.Zhou從某大學英文專業畢業不久,在一所中學里教初中英語。由于那天是她生日,她特意打扮了一番,還穿了一條自己很喜歡的短裙。結果,當天有個男生在課堂上明目張膽地聽MP3——他背靠在后面的桌子上,閉著眼睛聽音樂,身體還隨之微微晃動。這種情形和旁邊那些老實聽課的學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凡是鮮明的東西,都容易刺眼睛。而Ms.Zhou作為一個剛剛投身于教育事業,并立志在此領域開創一片天地的熱血青年,眼里當然容不得這種沙子!所以當她看到這種情況,心頭頓時火起。于是,她跑過去把那個男生的耳機一把拽了下來——就像扯掉衣服上一根惹眼的線頭。那男生正在全神貫注地欣賞音樂,不想竟遭此“變故”,因此“受驚”不小。
“Damnit!”那個男生一下子跳了起來;而且,可能是耳朵被弄疼了,他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又看了看手指,確認沒有流血之后,他才舒了一口氣——他驚嚇雖解,然怒氣未消。他瞪著Ms.Zhou,大聲說:“Hey!Bitch!what‘sthehellwrongwithyou?Youmustbekiddingme,right?”
作為一個教師,用自己辛勤的汗水澆灌祖國的花朵,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使教室里的一棵棵幼苗長大成材——這可以說是對人類美好天性的詮釋;但某些時候,這份工作卻又能把人類最邪惡的獸性激發出來,比如說:當你的學生在課堂上用一口地道的紐約郊區英語將你形容為特殊行業工作者;并用芝加哥小混混的方式“關心”你腦子是否有殘疾的時候。
Ms.Zhou的母親從小教育她:愛你的朋友,也要愛你的敵人。但從嚴格意義上講,自己的學生既非朋友,也非敵人,作為一個園丁,學生們只是自己種的花花草草而已!有些草長歪了,修理一下也屬正常!所以在那一刻,Ms.Zhou心頭那把高達三千丈的無名業火使她成了一個出離憤怒的園丁——本來作為一個英語老師,聽見自己的學生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她應該引以為慰;但是此時,她也沒有了那個心情。她隨手從旁邊的桌子上抄起一個文具盒,朝著那顆“草”的頭上拍去——那棵“草”當場就倒了下去。然后,“草”爬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并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內神奇地與課桌連成了一體——用十頭牛也拉不起來。直到“草”他爹聞訊趕來,那根“草”才又重新“活”了過來。而那個可憐的塑料文具盒,知道自己的硬度和“草”的頭骨無法相比;而且,該文具盒混跡娛樂圈多年,深知:一旦出現了火爆的動作場面,肯定就會有犧牲品——自己作為一件道具,早就為出場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于是,它極為知趣兒地自動四分五裂了。這個時候,如果使用慢鏡頭回放,就會看到該文具盒爆裂的一瞬間,其碎粒向四周飛濺時那充滿動感,又極具視覺沖擊力的畫面——由此可見,暴力是一種美學,除了被暴的人之外,其他人都能從中獲得極大的快感和滿足。
美國實業大亨華特·柯亭姆說過:“價值產生信心。”這一點,從那根“草”上課聽音樂時那種怡然、閑適的表情上就能看得出——那絕對是自信心爆棚的表現!而信心的來源就在于“草”他爹!該爹是當地教育局的某長,學校在很多方面都要對該爹諸多依仗。所以那根“草”平時在學校里作為“爹”的代表,其待遇跟“爹”是一樣的!可惜那時Ms.Zhou剛出校門,涉世不深而眼力尚淺,錯把名貴的“天逸荷”當成了狗尾把草。也就注定了其悲劇的結局:當時,校領導堆起天真無邪的笑容、露出清純可人的眼神,把“草”及其“爹”恭恭敬敬地請到辦公室,然后,各色肉麻兮兮的獻媚術語連同前赴后繼的口水敬獻了一澡盆——大清帝國的外交官在談判桌上面對洋祖宗時,也不過如此。然后校領導把Ms.Zhou叫去,讓她當著“爹”的面向“草”賠禮道歉。而Ms.Zhou作為一個剛出校門的英國文學女青年,她理想中的自己,既有林黛玉那種“冷月葬花魂”的情韻;又要像思嘉那樣在優雅和雍容中透出近似執拗的堅毅;其中還摻雜著一縷如苔絲般質樸的高貴。在這種情況下,就算她自己肯諂媚,還要問問絳珠仙子愿不愿奴顏婢膝!所以對于向“稗草”賠禮道歉這種無理兼無恥的要求,她表示:打死也不干!在這種情況下,她就被學校開除了。雖然她搶先一步向學校交了辭職報告,但其實質是相同的——好比女人得知自己將被休掉,搶先嚷嚷著要離婚一樣。不同之處在于,女人離婚后能得到一大筆花花綠綠的Money;而Ms.Zhou辭職時,連當月工資都沒能及時結清。
Ms.Zhou讀大學時,曾聽日語老師說,日本的學生是如何尊師重道;而日本的教師社會地位又是如何之高——日本的中小學教師甚至被視為“圣職”!Ms.Zhou早已心向往之,而經歷“打草”事件后,她對中國的教育已然失望至極。那時,Ms.Zhou猛然想起朱熹老夫子那句良言:“讀書無疑者,須教有疑。”Ms.Zhou在怒火攻心之下,理直氣壯地曲解夫子的原意,把前者領會為學生,將后者理解為教書者——也就是她自己。學生把書讀得入木三分,終于將自己也變成了木頭;他們視課本知識為永恒真理,把編課本的人默認為上帝。他們對真理不做二想,對上帝永不懷疑——既然學生已然學得毫無疑問,做老師的就要替學生產生懷疑精神:居然讓老師向頑劣的學生低頭認錯,這種野蠻的行徑,文雅一點說,簡直是欺師滅祖、駭人聽聞!這樣下去怎么得了?于是,Ms.Zhou便打定主意要去日本留學,還要專攻教育學!她要看看,日本的教育到底是怎么樣的。為啥人家教出來的學生柔韌性這么好,見到老師隨便一彎腰,都能形成完美的90度直角,精確度比三角板還要高;而咱們的學生見了老師,點個頭都嫌費勁,仿佛一個個都吃過加長的鐵扁擔,不但腰被死死繃直,連脖子也被撐住,彎曲不了。于是,她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只身遠赴東瀛,探索救國興教的真理。
大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曾云:“沒有自我教育就沒有真正的教育。這樣一個信念在我們的教師集體的創造性勞動中起著重大的作用。”從實際情況來看,其作用確實很大——Ms.Zhou跑去進行自我教育,她剛一走,其職位就立刻被人頂了;而且那個繼任者是在激烈地爭奪之下,經過奮力廝殺,從多個競爭者當中脫穎而出的。由此可見,在中國,教師雖然被學生看不起,但這一職業卻極受廣大社會青年的推崇。從這個上意義上講,中國的教育事業還是有希望的。
另一方面,Ms.Zhou幾年苦讀下來,拿到了碩士學位。回國后,找工作卻異常艱難。讀教育學的,找工作本來就不容易。理論上,學教育的人可以教任何課程,但到了招聘會卻發現,各所學校招聘的崗位沒有一個是面向教育專業的——學英文的可以去教“英國歷史”;學生物的可以去講“生理衛生”;學教育的真不知道應該讓他去教什么。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們跟管理學院畢業的人一樣尷尬——很少有人會吃飽了撐地花錢請個領導回來貢著,因此很多管理專業畢業生都感慨:自己空有治國平天下之力,現實中卻沒有尺寸之地可以讓他平;這年頭兒,一個MBA畢業的人,能開個雜貨鋪子管管就不錯了。總之,在這種情況下,很多教育學博士甚至都跑到中學去撿課教書了!何況,日本的教育學雖然先進,奈何國人大多無此認識,人們會想:日本人教得還不是儒家那一套,那些腐朽的東西早就被咱扔掉,難不成再把垃圾撿回來當寶?最后托熟人、找關系,才在玉大謀了個助教的職位。而且玉大教育學院講明不要她——因為教育學院的人都是識貨的!只讓她當個助教,實在是說不過去;可要讓她一個碩士擔任更高的職位,整個教育學院都要炸鍋!而且,這種喝過洋墨水的、高不成、低不就的碩士最難調理——所以她暫時不屬于任何系院。在這種情況下,外國語學院向她拋出了救命稻草:讓她暫時擔任幾門英語和日語的教學工作。那個時候,曾經有老同學問她,當年從中學辭職出來,是否后悔?她滿口說:從未后悔過!可實際的情況卻是:她只要見到一個跟林黛玉稍有幾分相似的人,就想跳上去把她掐死!因為就是她把自己害成這樣的!
Ms.Zhou開始講資料,講到一篇閱讀理解,是關于學生打工的。講完之后,她感慨到:“看到這篇文章,讓我想起之前在日本留學的時候。在日本,男生想要找份兼職打工是很容易的。女生的話,就比較困難了。因為在日本,女性一向都是受到歧視的。近些年好了一點,但整體情況仍然是這樣。”
有個機靈而懂得應景的女生立刻說:“老師,再給我們講講你在日本留學的事情吧!”此言一出,其它學生也跟著起哄——由此可見,聽大媽嘮家常是一件有趣的消遣,難怪會有那么多學生樂此不疲。
劉興宇輕聲問梁文倩:“這個老師之前是在日本留學嗎?”
“是的。”
劉興宇想了一下,問:“她在日本學什么?”
“好像是教育學。”梁文倩說。
“啊?”劉興宇似乎有點不敢相信。心想:去日本學教育學,回中國來教英語?難道日本的教育學課程都是用英語講課嗎?還是說,去日本留學,對雅思或是GRE有很高的要求?
Ms.Zhou順應民意,繼續宣揚她在日本奮斗的辛酸事跡:“日本人有一定的排外心理;尤其中國人,在日本的社會地位很低。有很多大公司在招聘的時候,一聽說你是中國人,就立刻把你排除了。我們同去的中國留學生,那些男生的情況要好一些,可以找到那種特殊的工作,我不知道你們之前聽說過沒有……”她看了一眼臺下的學生——他們顯然都不知道!對此,Ms.Zhou有點失望——這些小孩對于國外的風土人情一點都不了解,還老想著出國留學!的確,這間教室里坐的人,多半有留學的想法。不管這種希望有多渺茫,但是把“托福”、“留學”這些詞和自己聯系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經能讓某些人興奮一陣了——看著托福試題,就像看著赴美簽證一樣讓他們心醉神迷。
Ms.Zhou繼續說:“那些男同學,經常能得到那種去幫人家背死人的工作機會——就是日本人家里死了人,你去把死人背出來。這種工作報酬挺高的,但是日本人一般不愿意做……”
“哎呀!那不是挺嚇人的嗎?”有人女生說。
“這個——我也問過那些人,他們說,一開始會有點怕,干的多了也就習慣了,”她頓了一下,繼續說:“其實那些男生算好的了。女生打工更難。有一次,我在一家面包廠打工。那里面本來就悶,大熱的天,連個風扇都沒有。而且從上班到下班,你得一刻不停地干。這個過程中,老板會在旁邊不停的轉悠。有時候,我實在累的不行了,停下來喘口氣。那個時候,老板就會在你身邊停下來,定定地看著你,直到你重新開始干為止。”編小學課本的人盡可以把這段話摘錄下來,作為血淚斑斑的證據,用以控訴萬惡的資本主義。
另一個女生似乎有點著急,她說:“可是,以前聽說日本是君子之國,那兒的人都是很和善、有禮貌的呀!”
“你千萬別信那種鬼話!日本人是最虛偽的!”Ms.Zhou突然變得有些激動,說:“就像我剛到日本的時候。我那個房東,在我剛搬進去第一天,就送了我一份禮物——是一個非常精致的小盒子。那個時候我就想,這么小的盒子,里面能裝什么呢?結果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個微型的蛋糕,只比一個桃子稍微大一點點。正好那個時候我確實是餓了,就一口吃掉了。之后有個中國鄰居對我說,我應該去回禮。我說,這還要回禮嗎?他說,那是必須的。當時我就想,這么一點兒東西,怎么回禮啊。以后請他吃頓飯什么的,也就行了。可是,從那以后,每次見到房東,他的態度都很奇怪,說話也是半陰不陽。其它鄰居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我就問那個中國鄰居……”
聽到這兒,劉興宇已經完全暈了。因為Ms.Zhou講話時的重音和停頓極具日語色彩,這種講中文的方式和劉興宇此前二十年聽到的完全不一樣;而且她講話的語速像英語六級聽力題一樣快。在這種情況下,幾句話還可以,說得長一點,劉興宇那家伙就跟不上了。所以要想上好Ms.Zhou的英語課,就需要一定的日語基礎。多的不說,最起碼也得過了日語四級。但是劉興宇那個家伙,正經書都不好好讀,還能指望他會再學一門外語嗎?在這種情況下,劉興宇聽得是如癡如醉,意亂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