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櫻
- 荒戲
- 淙音
- 4912字
- 2011-02-23 22:36:19
“你找誰?”一個戴墨鏡的男人敲響了阿未家簡陋的房門。
“連我也認不出了?”男人摘下眼鏡,阿未瞪大了眼鏡,雙手不自覺的捂住嘴巴,以為自己在夢游。
“江、凌焰?”阿未遲鈍的說出這個名字,語音生澀。這個被她塵封在記憶底層的名字,她以為她再沒有機會看著他喊他的名字。阿未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空氣都顫抖了。她向前一步,走到他面前,眼睛看向那張清俊的臉,閃爍的著奇異的光芒。“你、活著?”阿未猶疑著伸出自己的雙手,輕輕碰一下男人的臉頰,豆大的淚珠瞬間滑落,她倒退兩步,扶著墻,不可思議的看著那個叫江凌焰的男人,那個和她同生共死過的男人。
“我來遲了?!蹦腥说统恋穆曇粝褚话谚€匙打開了塵封多年的,名為“過往”的大門。
十多年過去,狂放不羈的少年已經變成一個深沉憂郁的中年男子,阿未撫摸著他額角的一道疤痕,夢囈般笑著說:“你長大了?!蹦腥艘残α?,“早就長大了,櫻姐。”他脫去外衣,露出白色的襯衫,身型緊致,干凈利落,沒有中年男人的啤酒肚??吹贸龉潈€生活的痕跡,卻不顯得拮據,仍然是文質彬彬的相貌,和放浪形骸的性格完全相反。
“我以為你回不來了?!卑⑽床桓艺f出那個字,她拒絕那樣恐懼的字眼,怕。
“我逃了,趁他們睡著的時候,用牙齒咬斷了膠帶,還咬斷了一顆門牙呢。”他故作輕松地說著,試圖規避那個狂風驟雨的記憶?!昂髞硪凰聝涸菏樟袅宋?,再后來我一直在深圳,跟人合開了一家酒廠。我過的很好,真的?!彼冻鲆粋€靦腆的笑容,生怕自己拙劣的謊言被拆穿。
阿未止不住哭泣,胡亂抹一把眼淚,哽咽著說:“你這個傻子!不對,你身上分明有兩處刀傷,哪有力氣逃跑?他們把我送走的時候你還在不停地流血,那么多血,我當時以為你肯定、回不來了,你怎么可能逃跑?不要騙我阿焰,你騙不了我的,你最不會撒謊了。”
他看著她紅腫的淚眼,即使時隔多年,她還是最知道他的人,他精心編制的說辭,她一眼就能看穿。
“是真的,櫻姐,從小到大我哪有騙過你呢?”
“有!你剛來我家的時候,偷偷吃掉了簡末給那男人買的糕點,還跟她說是我吃掉的,你不記得了嗎?”阿未擦干眼淚,吸了吸鼻子,審視著他。
“對啊!我記得那時候她特別生氣,大冬天把你關在院子里,還不許吃飯,后來下雪了,好大的雪,我趁她睡著后偷偷拿了毛毯給你,你還不領情。”
“你為什么要撒謊?”阿未問。
“因為那個時候,只有你不怕簡末。我以為你會揭發我,要是那樣,我可就慘了?!苯柩嬲f,“后來簡末發現我偷拿了毛毯給你,還是揍了我?!?
“誰叫你偷吃的?”阿未說,“不過那個時候我一點兒都不生你的氣,因為你是我弟弟。”“那現在呢?”江凌焰的眼神落在阿未的眼睛上。他需要她一個回答,他一直堅持要找到她,就是在等她這一句回答。阿未明白他的意思,可是怎么可能呢,她以為再不可能和他相見,心已經死了?!鞍⒀妫乙恢倍及涯惝數艿芸?,現在你回來了,真好?!边€是弟弟。江凌焰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失落,勉強笑著說,“櫻姐,你一點兒都沒有變?!?
江凌焰的臉色突然暗下去,他猶豫著,還是問了那個問題:“簡末,她是死了、嗎?”
阿未低下頭,“嗯……”
凌焰張大嘴巴,被人打了一悶棍一樣,瞬間呆住了。
“我拉著簡末逃跑,過馬路,一輛卡車飛快的朝我沖過來,我來不及躲,她一把把我推了出去,我跌倒在路邊,頭磕在臺階上昏過去了。等我醒過來的時候,看見路上黑壓壓的圍了好多人,我站起來,走了兩步身子一軟又倒了。我知道媽媽在人群里,一定在!我用手撐著地面一點一點爬過去,然后就看到、看到簡末……”阿未戰栗著,眼神充滿恐懼,不斷地搖頭,眼淚又涌出來,“她、她躺在地上,身邊好多血,頭上還有血源源不斷的往外流,我爬到她身邊,她閉著眼睛,睡著了一樣,看上去那么安詳。我叫她,像怕吵醒她一樣,輕聲的叫,搖一搖她的身子,可是……好僵硬啊……我握她的手,那么冷,比握著一團雪還要冷……周圍有好多人,好多警察,我問,她死了嗎?沒有人回答我,他們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大聲喊她,一直喊,可是她不理我……我好冷,好害怕,醫生們走過來把簡末抬到擔架上,我跟著他們上了車,我在醫院等啊等,手術室的燈終于熄滅了,醫生走出來對我搖搖頭,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什么意思,就看到簡末——她渾身用白床單蓋著,僅僅露出半個臉,他們告訴我她死了,他們告訴我她、死了……”
“不要說了櫻,不要說了……”凌焰把阿未攬入懷里,緊緊地擁抱她。
所有極力逃避,試圖丟棄的記憶,只要輕輕地刺破一個小孔,就會像洪水一般傾瀉出來,沖散苦心建造的防衛,沖刷著赤裸脆弱的心臟,你可聽到它們歡呼咆哮?每一個看似平靜的日夜都曾有過暗涌,良心在澄黃的月光下受到洗禮,你發誓重生的那一刻,也知道那不過是自欺的謊話,只要把某些情緒控制在一定的范圍,就可以過看似安穩的生活,像女人臉上的粉底液,可騙過所有人的眼,不過哪里有瑕疵,有傷疤,自己最清楚不過了。它們從未真正的消失過,并且蓄謀著在某個時刻爆發,攻破塵網,占領那塊軟肋。疼痛突如其來,劇烈難忍,尚未做好反攻的準備,就失去站起來的力氣了。
“櫻,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凌焰說,“我發誓,從今往后,絕對不會離開你半步。所有的事都過去了,沒事了。我會用我的下半輩子好好守護你,不讓你再受傷害?!彼呐乃谋?,伸手抽出一張紙在她的臉上抹了一把,還是那么粗魯,只不過指尖沒有了煙草的味道。
“你不抽煙了?”阿未重新坐直了身子,捋了一把頭發甩在背后。
“你說過不喜歡我抽煙,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卻不服氣你管我,總是不聽你的話。我活過來之后,每次拿起煙就會想起你的話,就抽不下去了,后來就再也不抽了。以前不懂事,其實你的話我都記得,只是不肯聽,一個人的時候,很容易會想起你,想起和你一起的那些時候,一遍一遍的想,不由自主的,再也不做你不喜歡的那些事了?!绷柩嬲f著自顧自的笑起來。
“過了這么多年,我們都和以前不一樣了?!卑⑽凑f。
活在心里的那個人,你想要變成他的樣子,以此作為懷念,你不知道他也是如此。當你變成他,學會了放浪不羈,學會了醉生夢死,他卻變成了潔凈踏實的成熟男人,重逢其實是一件殘忍的事,因為你發現仍然在愛,但已經配不上他了。你的心開始動搖,開始有隱瞞,你想變回從前溫柔單純的姑娘,卻已經不再可能。命運開出的每一個玩笑都得認真對待,人有時候真的太弱小了,弱小的連玩笑都經受不住。
我已經開始準備往墨脫去的行李,臣說他要陪我同去,我們推掉了所有事情,一心準備著即將到來的遠行。我的體質差,經不住長途旅行,臣為此大為發愁,準備了一堆藥,我看著鼓囊囊的背包,“我們真的要帶這么多東西嗎?不至于吧?”我撇撇嘴。臣肯定的說:“當然!一個都不能少!”我翻了一個白眼倒在床上,“天吶!你居然比女人還要仔細,是不是男人啊你!”臣笑說:“家里已經有一個男人婆了,我要是不細心,豈不會陰陽失衡?”我隨手抓起一把行李,又頹然扔到一邊,“敗給你了!”臣挨著我躺下來,“你確定你媽媽真的去墨脫了?那么危險的地方,萬一猜錯了呢?”我說:“趙錦芳這個人,我再了解不過了,我相信我的直覺。”“蘇揚,可不可以不要對她直呼其名?畢竟是你媽媽。”臣很介意我直呼趙錦芳的名字,我說:“又不是親媽,況且她又沒有給我什么好,我為什么要尊重他?”臣嘆了一口氣,“你就是嘴硬,分明很在乎偏抵死不承認,還非要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如果你真的不在乎,為什么要去找她?”臣這個壞心眼兒,故意拆穿我?!罢l叫她一聲不響得走了?甩給我一個藏了多少年的真相,怎么能這么隨便的任她來去,白白放過她?”臣沉默了,我支起身子看他的臉,“抱歉臣,我……”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是一個狠心的人,不允許誰對不起我,尤其是我身邊的人,我會報復的。你心地好,不忍心傷害誰,但我做不到,趙錦芳欠我的,我一定要找回來。
我最恨逃跑的人,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別人怎么能和我一樣?如果都逃跑了,我就得站出來面對一切,可是我膽小,承擔不來,萬一把事情搞砸了,我要負責的,我賠不起,所以只能從一開始就推諉抵賴,這是我最拿手的本事,我不知道別人會怎么做,我只會這樣做,而且一直都只這樣做。我對不起的人很多,但是我也有好多對不起她的地方,可是我不能讓人知道這些,就必須把所有責任都推在對方身上,口口聲聲說是她先對不起我的,其實我很清楚,有些對錯,哪里能分出先后呢?錯了就是錯了。不要逼我承認這些事實,我會愧疚,會不安,就讓我繼續假裝下去吧,即使你早就看穿我,即使我知道你早就看穿我。
“走之前去一趟我父母那里吧,這一趟也不知要去多久,他們會惦念的?!俺嫉卣f。
“好?!蔽艺f。
清河得知我要去墨脫,頗為吃驚,“你瘋了啊!那種地方十個有九個都是有去無回的,你要拿命去賭嗎?”我安撫她:“哪里有那么夸張,那里是朝圣者的圣地,每年有很多虔誠的佛教徒去的,而且風景絕佳,又不是鬼門關?!薄暗昧税赡悖 鼻搴訉ξ冶硎静恍肌N艺f:“清河,我必須去,賭命的不是我,是趙錦芳,我不會讓她死的,至少現在不能?!鼻搴诱f:“你這個人,一旦決定做什么就絕對不會悔改,拗得要死,不過蘇揚,你一定給我好好的、活著回來,不然我不會原諒你?!蔽艺f:“我答應你,一定活著回來?!?
趙錦芳我得讓你知道知道我的本事,不要小瞧我,讓我逮到你就死定了!
某個下午,我去商場買東西,臣開出一條長長的清單讓我照單買,我看著密密麻麻的各種物品名稱腦袋發蒙,臣上輩子一定是一個女人,而且是那種羅里羅嗦的管家婆,事無有條不紊的打理所有事情,事無巨細,我一輩子都別指望變成這樣的人,不得不相信所謂的“天性”這種東西。
買了防寒服、棉耳套、皮棉鞋、護膝、皮手套、棉帽子,我像一個體態龐大的孕婦一樣一搖三晃的拎著大大小小的袋子穿梭在人流中,艱難的把這一大堆東西像扔垃圾一樣一股腦兒倒進車里,深深地噓了一口氣。打開手機一看,已經六點多,我咂咂嘴,還要再買點兒什么呢?這是手機突然在我手里蘇蘇麻麻的震起來。
“蘇揚你在哪兒呀?”是阿未。十五分鐘后我和她坐在了星巴克,她給我要了一杯拿鐵,我說:“你這么著急找我什么事啊?”她不緊不慢的呷一口水,從包里拿出一雙粉嫩的小襪子,我驚訝的叫道:“你買這種東西做什么?”她朝我詭秘的一笑,小聲地說:“我懷孕了?!边@四個字無異于趙錦芳告訴我她回來了,在我而言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看著阿未曖昧狹長的眼睛,我將信將疑的問了那個白癡透頂的問題:“真的假的?”她認真的點點頭:“已經快兩個月了,再過一個月就能知道寶寶的性別了,我好緊張。”她說著深深吸了一口氣,臉頰泛起微微的紅暈,我分明看到幸福明目張膽的嵌在她的笑靨里,可是我心里的疑問實在是太大了,我問她:“你怎么會懷孕呢?”“這有什么奇怪的,女人都會懷孕的呀!”“不是,我是說,誰讓你懷孕的?”阿未的笑容凝固了幾秒鐘,然后她說:“我弟弟。”“什么?”我驚訝的幾乎要拍案而起了,她趕忙打一個安靜的手勢,我一臉莫名其妙地盯著她,等她把這件事講清楚?!八薪柩妫俏覌寢屧谖覂蓺q的時候從孤兒院領回家的,我跟他沒有血緣關系的?!?
我認識的阿未是一個浪跡天涯的歌女,成天混跡在酒吧過醉生夢死的生活,是一個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人,關于她的身世,她的家庭,她為什么漂泊在這座城市,這些事情我一無所知,她身上有那么多秘密,我以前從來不會做任何猜想,現在她跑來告訴我這個天大的消息,我感覺那層包裹在她身上的紗衣慢慢的剝落了,像當初得知清河的秘密時那樣,我的探知欲又開始蠢蠢欲動,心跳撲通撲通的加快了。然而我不想一口氣吃下這樣大的蛋糕,我要按兵不動地,等待蛋糕自愿送入我的嘴里,我知道,如果一個人決定告訴你一件事,接下來你就可以源源不斷的知道他所有的事,像蠶食細胞的病菌一樣,漫不經心的,一點一點入侵體內,直至完全占領。對所有人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觀察研究是小說家的本能,而且越是親密的人越容易成為觀察對象,他們在我的眼里變成了實驗室里的小白鼠,我拿著各種工具,一個接一個地解剖分析,用來完成我的實驗,把他們變成文字下的俘虜,是利用,但無害于人,只是每一次都會讓我愧疚不已,良心和欲望激烈碰撞,可是良心往往是戰敗的一方,現在阿未又成為我的另一只小白鼠,我等待著,并且相信有一天,她會像個嬰兒般赤裸的站在我面前,讓我知曉她身上所有秘密,我不著急,只是有些興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