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陣雨，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已經將你的世界弄得面目全非了。

那時顧曉菲跟著藝術團去BJ交流演出，回到濟南時正好趕上隔離政策的出臺，作為從疫區回來的疑似人員，她和藝術團的人被隔離在南校7號樓。

宿舍的內線電話成了顧曉菲和蘇陽聯系的途徑。電話線的那端是那個幾近讓蘇陽崩潰的人，他曾不止一次地做夢失去她，那是種撕心般的牽掛。而顧曉菲卻有些不在乎，甚至倒過來安慰蘇陽。就像她后來跟他說，或許是彌漫在空氣中的消毒水氣味讓她感覺自己和死神是如此接近，以至于之前的恐懼感和陌生感都在這種臆想中的親密而淡漠了，反而產生了一點點無法形容的依戀。如同曾經是兩個不共戴天的死敵，在被關在同一間牢房之后，便很容易成為朋友，互相喜歡和依戀起來；即使當他們再度獲得自由的時候，還會和以前一樣互相仇恨和廝殺。

隔離的日子畢竟是無聊的，于是蘇陽每天用盡各種手段讓宿舍的人不會把注意力放在內線電話上，以至于方茜每次找“大王”都會問他，你們宿舍電話是不是沒扣好，怎么老是占線。而電話在那時對于顧曉菲和蘇陽的重要性，是其他人無法理解的，那是一種寄托，仿佛兩個世界間的一座橋。

“我記不起你的樣子了。”顧曉菲輕輕地說，卻在蘇陽心里擲地有聲。

“那我的聲音呢？”蘇陽輕輕地問。

“嗯，跟原來一樣好聽。”顧曉菲柔柔地回答。

“我現在就去你樓下吧！”

“你能出來么？學校不是封校了嗎？”

“我想見你時，誰能攔得住？”

學校的圍欄蘇陽平素里不知翻過多少遍，這回卻因為心急被扯破了衣服。他已無暇顧忌，一路小跑地去了超市。諾大的超市，除了星星點點的服務員，顧客屈指可數。蘇陽踩著購物車一路滑過，酸奶一定要多，買顧曉菲習慣一口氣干掉那種一升裝的原味酸奶。還有薯片，筒裝的，每種口味一筒，黃瓜味的多買一筒。盒裝的巧克力，告訴她自己已不在乎她屁股上多出來的肉了。黃瓜，西紅柿，蘋果，柚子，香蕉，荔枝，胡桃，葡萄，蘇陽想象著顧曉菲開心地消滅它們時的樣子。

南校7號樓下，隔離線外，蘇陽播著顧曉菲的手機，告訴她自己踏進黃線就會跟她一起被隔離，她說別傻了，男生隔離在另一個校區。蘇陽尷尬地收回腳，他看著一個粉色身影在樓道中旋轉而下，那是去BJ前他們一起買的裙子。她站在玻璃門后，頭發疏得很細致，沒有素面，顯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蘇陽明白她的用意。她揚起嘴唇，做了個飛吻的姿勢，蘇陽從空中抓住，放在嘴邊。她咯咯地笑著，眼中氤氳著淚水。蘇陽指了指電話，顧曉菲才想起拿起手機。

“看清了沒？下次要把他記得真真的。”蘇陽指著自己的臉蛋兒說。

“想抱抱！”顧曉菲一只手拿著手機，一只手搭在玻璃門上，那可憐楚楚的樣子讓蘇陽看著心疼不已。

“來了。”蘇陽無所顧忌地撥開黃線往里走，卻看見顧曉菲搖了下頭，示意他停在那里。

“我知道你有多想我，因為我現在就是那樣的想你。”顧曉菲已淚流滿面，手在玻璃門上畫著一個心形。

蘇陽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就離自己那么近，卻看得到，夠不著。就像多年后他看著她的照片，那么近，卻仿佛千山萬水。他攥著警示的黃線終于抑制不住眼淚流出，幾米遠，他卻踏不出一步。

“討厭，不許你哭，我不許你哭。”

“笨笨，你什么時候見過我哭啊，我看見了你高興的。”

顧曉菲的手在玻璃門上左右滑動，仿佛觸在蘇陽臉頰上，明明感覺得到。

“你看你，衣服都破了，胡子拉碴的，我可不想記得你這個樣子。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個偉大的發明叫做刮胡刀？”顧曉菲帶著疼愛的語氣責怪蘇陽邋遢的樣子。

“知道，但是忘記了另一個偉大發明叫電池。”蘇陽無奈地聳聳肩說道。

“給你的。”顧曉菲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個“格格”樣子的娃娃，那是她從BJ帶來的禮物。

“布娃娃？”蘇陽打量著問道。

“是存錢罐啦，你要經常喂她，等她長大了，你就有足夠的錢娶我了。”

“娶你之前我還得先養一閨女。”蘇陽略帶驚訝地打趣道。

“這叫投資，誰讓你花錢大手大腳。”顧曉菲微皺著眉說道，她緊緊抱著娃娃，仿佛上面凝聚了自己所有對蘇陽的思念。

“哦，喂她之前，我得先喂飽你啦！”蘇陽舉著大大的購物袋跟她說。

“我在這兒吃得挺好的。”

“看不見，放不下心。”

“那，往后看到她，就如同看到我。”顧曉菲舉著娃娃說。

“喳！”

這時，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員來消毒，順便幫蘇陽把東西捎了進去。看著顧曉菲吃力地往樓上拎，蘇陽剛剛略微平靜的心又開始疼起來。他想沖上去將她和零食一起抱上樓去，卻只能無奈地站在那里。

以后的天天他都會來看上她一會兒，顧曉菲把隨身帶的衣服換了一套有一套，以至于后來沒得換了，便穿著各色的睡衣出來，讓蘇陽每次來都可以看到不一樣的她。顧曉菲帶著筆記本電腦，卻因為隔離區沒有網線而不能上網，于是蘇陽用移動硬盤拷來各種各樣的電影和電視劇給她看。但久而久之，也沒了趣味。顧曉菲說喜歡坐在窗邊，看外面的世界，把外面的熙熙攘攘當作一部電影看，而主角就是那個每天下午等在樓下的男生。

漸漸地，疫情趨于平淡，人們也從壓抑和淡漠中慢慢走出，校園又如夏天的到來生機盎然了。解除隔離的那天，“大王”和方茜陪著蘇陽來到7號樓下，等著那個熟悉的身影飄下來。蘇陽拿著一束鮮紅的玫瑰焦急地等待著，門口的護士姐姐眼瞇成一道線看著他，多少讓他有些尷尬，不得不將目光從門口轉移開。

“看誰呢？”顧曉菲不知什么時候蹦到了蘇陽跟前，一巴掌拍在他頭上。

一個半月，除了在夢里，他終于看清了她的面龐。盈盈的眼，彎彎的眉，還有挑起的唇角，水晶般透亮。還沒等他回味過來，她已經跳到他身上，抱得那么緊，以至于讓他有些透不過氣來。

“讓我看看，除了我里面是不是還有別人了。”顧曉菲扒拉著蘇陽的襯衫，一副要剖開他胸口的樣子。

“咱走吧，這倆動物欲火焚身了。”“大王”拉著方茜要走。

“你大爺！”蘇陽想踢他一腳，被丫輕松地躲開了。

現在的蘇陽仍不時想起那段灰色卻曖昧的日子。的確是這樣，人們常常在災難面前變得脆弱不堪，卻因為愛情變得堅強。

一段坎坷的路，在愛情的庇護下披荊斬棘，我們無暇顧忌惶恐和不安，在乎的只有相伴的悸動。愛情像一張寬闊的手，撫平我們的躁動，接納我們的放肆。或許我們被這樣的寬容寵壞，才在嬌嗔后幡然悔悟，也正是這些省悟讓我們一點點步入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