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齡回到府中已是掌燈時分。房遺愛得訊后匆匆趕到父親的書齋，見房玄齡和房遺直夫婦正說著什么。上前見過禮后，在一旁坐定。

房玄齡令左右仆從退出書齋，在門外守候，不許打擾。

看來房玄齡是有重要的話要說。這也正合房遺愛之意，他也同樣有要事和父兄、大嫂商量。

房玄齡撫著他那花白的胡須，緩緩地掃視著兒子兒媳，最后眼光落在了房遺愛的臉上，沉吟片刻才道：“遺愛，今日你在國子監(jiān)的言行，雖略有魯莽，然情非得已之下，也是不得不為；雖有炫才露智之嫌，好在未失君子本性，尚知進(jìn)退之道。你要記住，切不可恃才自傲。三國的張松、孔融、楊修，不是年命不永，就是身罹奇禍。原因只有一個：炫才露智、恃才自傲。你要引以為戒。”

升了官、得了賞，露了這么大的臉，不表揚(yáng)也就罷了，還要訓(xùn)誡一番。房遺愛心中不服，但還是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說了句：“父親大人金玉良言，孩兒銘記在心了！”

房玄齡擺了擺手讓他坐下，臉上露出在兒子面前難得的笑容：“不過，自遺愛成親以來，家中雖然事情不斷，但你們兄弟二人卻是越來越和睦了。‘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讓為父倍感欣慰！”

房遺愛心中慚愧，感激地看了房遺直一眼，房遺直報以微笑。

一股愁云又涌上房玄齡蒼老的臉，他長吁一口氣，緩緩說道：“你們知道嗎？今日小朝之時，陛下盛贊魏王，還賜帛大賞魏王府僚屬。”

房玄齡在家極少和兒子談及朝政，今日一反常態(tài)，讓人有些詫異。二子一媳都無聲地看著他，靜候下文。

“東宮之位事關(guān)國本，如今圣心已動，唉！風(fēng)雨欲來啊！”房玄齡一聲長嘆，而后卻話鋒一轉(zhuǎn)，對房遺愛道：“遺愛，你可知為父為何任你好武惡文，率性妄為而不加管束嗎？對你們?nèi)艿姆攀幉涣b也放任自流嗎？”

“那是孩兒太過頑劣……”

房玄齡搖了搖頭打斷了房遺愛：“雖然你母親溺愛于你，但大事上還是為父說了算。如果我執(zhí)意要嚴(yán)加管束的話，你母親也不敢違拗。”

房遺愛若有所悟地望著房玄齡，靜靜地聽他的下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智也罷，愚也罷，有用也罷，無用也罷，都是短短數(shù)十載的光陰。為父算是位極人臣了，又能怎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唯恐出一點(diǎn)差錯，上有負(fù)圣恩，下愧對黎庶。累啊！”

房玄齡平日在兒子們面前總是不拘言笑，雖非動輒呵斥，但絕少假以辭色。沒料到此刻溫語絮絮的會如此傷感。房遺愛兄弟都是心里一陣發(fā)熱，尤其是房遺直，幾乎眼淚就要出來。

“所以我見遺愛非讀書之才，也就隨他去了。愚笨一點(diǎn)、無用一點(diǎn)又有何妨？受人輕視、為人嘲笑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平平安安的，未必就不是一種福分。”房玄齡沒有留心兒子情感的微妙變化，自顧往下說道：“原本你們兄弟三人中我最擔(dān)心的反而是遺直。遺愛不學(xué)、遺則荒誕，朝野皆知，也就使你們遠(yuǎn)離了朝政，也遠(yuǎn)離了紛爭。雖然平淡一些，但絕無禍?zhǔn)隆＿z直則不同，身為長子，外間名聲也不錯，必然要承我爵位，挑起房家的大梁。雖然風(fēng)光，卻勢必陷入朝政之中。未必是福啊！”

聽到這里，房遺愛全明白了。為何房玄齡如此一代名相，卻會有房遺愛這么個草包兒子？原來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說他睿智也罷，說他拳拳父愛之心也好，都是用心良苦。可人算不及天算，到頭來，還是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歷史上就是這個他以為傻兒有傻福的二兒子，使他房家?guī)缀鯗珥敗?

房遺愛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對于房玄齡的這種謀略，不知是該佩服呢？還是該……

“可現(xiàn)在又不同了。”房玄齡蒼老舒緩的聲音在書齋中回響：“自公主來了過后，遺愛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連我這個父親都快不認(rèn)識了。為父是又喜又憂。特別是經(jīng)今日國子監(jiān)一事，自然是聲名鵲起，圣上青睞，朝野稱奇。由一從五品下的駙馬都尉連升四級，成了從四品下的國子司業(yè)，還佩上了金魚袋。名位驟然顯赫，似是好事。只不知，你們是否思量過，此事，卻正是福禍難料呢？”說到這，房玄齡雙目炯炯地看著房遺愛問道：“今日魏王派人報喜送禮來了？”

“是。魏王不但遣人給公主報喜送禮，還派了蔣參軍在中途攔住了孩兒，邀孩兒去文學(xué)館一唔。”房遺愛老老實(shí)實(shí)地答道。

“噢?”房玄齡雙眉緊鎖。

“還不止這些。”房遺愛說著看了一眼杜氏：“大嫂家的襄陽公也在國子監(jiān)門口攔住了孩兒，說是太子要孩兒去東宮一次。”

“唉！沒想到來得這么快。”房玄齡嘆了一聲：“我剛才和你們提及小朝之事，就是要告訴你們，如今太子和魏王已是水火不容，而陛下則是搖擺不定，圣意難測。在這種局勢下，京城，朝廷就像是個風(fēng)詭云譎的大漩渦，稍有不慎，無論是宰輔還是小吏，都有可能深陷其中而難以自拔啊！”

“為父總領(lǐng)朝務(wù)，位高權(quán)重。太子、魏王都想拉攏于我，但知我素來忠心耿耿，為人方正，所以未敢輕舉妄動。前些日子他們打過遺直的主意，是為父親自出面，以大臣不得交游皇子為由給回了。可如今，你遺愛冒了出來，他們豈會放過你？你又是駙馬，他們的妹夫，有所往來合乎人之常情。他們拉攏你，也是為了拉攏為父。”

一大段說下來，房玄齡有些氣喘，稍稍停頓了一會，咳了一聲，又正色道：“為父今日說這么多，就是要你們，特別是遺愛明白現(xiàn)在的局勢和你們的處境，要處處小心，切不可陷入嫡位之爭中去。”

這還用你說？我早就明白了。

房遺愛心中這么想著，忘形之下，隨口道：“父親放心，孩兒知道該如何去做。”

見他回答得如此草率，房玄齡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你知道如何去做？那你說來為父聽聽，你都明白什么了？你準(zhǔn)備如何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