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薩城的清晨籠罩在一片薄霧之中。

北山連聲打著哈欠，和一早來找他的修斯，從城主府策馬去往城外大營。

路過廣場的時候，昨日處決那六十八個貴族的血跡已經被沖刷干凈，但空氣中仍能嗅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我說，你出門來都打了好多次哈欠了，昨晚沒睡好嗎？”修斯騎在他那匹心愛的矮腳馬上，看著又張大嘴巴的北山調侃道。

北山沒好氣地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你能不能不說廢話？”

接著，他坐在馬鞍上，一邊帶著困意，一邊給修斯轉述起昨夜后來發生的一切。

他昨晚的確沒有睡好，不是睡不著，而是在路棋走后，他以為自己終于可以休息時，又迎來了好幾件事需要處理。

一開始的時候，他才回到臥室，打算給可兒寫封平安信就入睡，結果才拿起鵝毛筆，就被一聲呼喚打斷：“吾王。”

他不用去看也知道，這道清幽的聲音，來自那位被稱作“北山影子”的第一龍將銀月。

他“嗯”了一聲后，銀月的身影就從臥室的陰影處浮現出來，對他叩胸行禮。

“以后不要這樣突然出現在我的臥室里，有什么事，你叫了我后，在外面說。”北山看著銀月露出一絲苦笑，然后問道，“他們都安頓好了？”

“是，吾王。”銀月也看向北山，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能突然出現在王者的臥室中。

北山從銀月的眼神里，讀懂了對方的意思，他懷疑是不是龍族離開大陸太久，導致對方不知道，一個女子半夜出現在一個男子的臥室里，究竟意味著什么，哪怕這是他的屬下兼護衛。

“都安頓了就好，你去找一趟修斯，讓他派人把需要的糧草運過去，告訴他，不要泄露了消息。”北山只得微微搖頭，吩咐了一句。

銀月在答應后，隨即消失不見，來無影也去無蹤。

北山則一邊感嘆，他最初就沒讓銀月出現在可兒面前，是多么正確的決定，不然要是還在林科蘭爾時，這個女龍將總是出現在兩人的房間，大概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誤會。

另一邊，他則又感嘆，銀月的速度真是挺快的。

在三月四日，因為斯洛八世突然離世，北山率軍緊急離開林科蘭爾時，他并沒有讓銀月同行。

因為銀月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就是返回迷途森林，去率領龍族戰士和遺民們組成的火槍隊北上。

按照他和修斯的商議，在正式和凱蘭對戰，讓這兩支部隊暴露于大陸之前，他們的身影需要暫時隱藏下去。

因此，銀月回到迷途森林，是需要率領兩支部隊，從圣山南麓的密林中，繞道前往下廊鎮，然后再從那里避開南疆百姓的注意，于圣山北麓潛伏待命。

為此北山還提議交代過銀月，要是在圣山南麓碰見進山打獵的獵戶，就暫時把人抓起來送去迷途森林養著，等今后兩支部隊不需要再保密了，再把人送回去，多給些補償。

北山只是沒有想到，銀月率領的那兩支部隊的速度會如此之快，在他們拿下穆薩城的第三天，就已經抵達了圣山北麓，因為如果沒有抵達的話，銀月也不會突然又出現在他身邊了。

至于為什么要讓兩支部隊故意潛伏下來，當然就是他之前說過的那樣，龍族戰士和火槍兵，在如今的大陸都是一等一的戰力，可以等待時機給凱蘭一個足夠的驚喜。

銀月離去后，北山揉了揉太陽穴，重新拿起鵝毛筆，正準備寫下第一句話，門外卻又傳來了腳步聲，傳來卡特楊的聲音：“大人？”

北山嘆了口氣，看著筆尖懸在半空，墨水滴在紙上散開成為一小片污漬：“進來吧。”

卡特楊推門而入，手上捧著兩卷羊皮紙，北山則瞥見他靴子上沾染了一層厚厚的泥土，顯然這位參謀長閣下也一直忙著沒休息。

“怎么了？”北山放下鵝毛筆，靠在椅背上揮了揮手，示意卡特楊坐下再講。

卡特楊行了禮后，也不客氣直接坐在北山身側的床鋪上，展開第一張羊皮紙遞給北山：“這是諾伊陛下傳送過來的表彰信，我們在這邊的勝利，他那邊應該是聽說了。”

北山嘴角抽動了一下，他接過羊皮紙，那上面蓋著的捷斯亞王室紋章，在燭光下閃閃發亮，刺得他眼睛發疼。

三個月前當他率兵離開林科蘭爾的那個早上，他去見過許久沒有再見面的諾伊，希望和諾伊做個告別，可結果諾伊躲在書房里，根本不打算見他。

當時，諾伊只是吩咐侍從，把代表他自身國王身份的戒指轉交給了北山，然后還帶給他一句話：“愿北山攝政獲得勝利。”

北山當然知道諾伊這是什么意思，把戒指交給他，也就是代表了他可以在戰時行使國王的所有權利，但本該為此感到高興的他，卻只覺得心里一陣沉重。

這就像當初林克臨死前，把自己的戒指交給北山一樣，但帶來的感受卻不可同日而語，前者是對他真正的信任，而后者……

唉，不說也罷。

這就更不用說北山看見卡特楊遞給他的這份，極為正式的表彰信了，它無疑是再一次提醒了北山，他和諾伊的關系，再也回不到從前。

“這封信是諾伊直接傳過來的，還是爐石代替的？”北山掃視了一眼表彰信，上面寫滿了冠冕堂皇的贊譽之詞。

卡特楊無奈地聳了聳肩，他當然也清楚北山和諾伊之間如今的關系是怎樣，他回答道：“是從爐石的政務部發過來的。”

“果然……”北山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

“按照規矩回復吧。”他聲音變冷，比冬天圣山上飄落的雪還冷，“用最正式的格式，感謝陛下對我們的關懷，還是通過爐石的政務部呈上去。”

卡特楊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默默記下。

當他遞給北山第二張羊皮紙時，語氣倒是稍微輕快了一些：“這是回廊口要塞傳來的訊息，傳送石板已經運抵那里了，大人你看接下來怎么安置？”

北山接過，心情也稍微愉悅了一點。

卡特楊說的傳送石板，并不是只能傳信的那種小型石板，而是年前折云答應過，后來在新年一過就親自送過來的五塊可以傳送人的，大型魔晶石板。

在當時，北山其實就有了怎樣利用的想法。

他提前把第一塊，直接放置在了林科蘭爾的城外大營中，這是他考慮到北上后，經歷戰爭的麾下必然會有人員傷亡。

雖然折云在運去石板的時候，就特意交代過他，傳送石板每次只能傳送三人，并且一次性傳過超過一千人后，石板就會陷入短暫的休眠，至少需要一個月的緩和期才能繼續使用。

但北山卻立刻意識到，他仍能在某些關鍵時刻，依靠石板的傳送能力改變戰事的走向。

就比如有傷勢特別嚴重的戰士，他就能把人傳送回南疆，獲得更好的休養和救治。

更比如，在對戰特別緊急的情況下，他也能通過石板，把后方的新兵補充快速調往前線，或者是快速運來一些需要的物資。

很多時候，一旦打起來，往往多出來一千名戰士，就能決定最終的勝敗，大型傳送石板無疑是為他提供了這樣的保障，省去戰士長途跋涉的麻煩。

而拋開第一塊已經放置的，北山則讓人把剩下石塊全數裝上了馬車，在出兵北上的那天也隨同大軍運往回廊口要塞。

只不過比起戰士的移動速度，馬車就緩慢了不少，直到這時候卡特楊才收到石板抵達回廊口的消息。

“嗯，回廊口要塞里面放置一塊，”北山并沒有過多考慮，直接對卡特楊吩咐，“那里是南疆的北大門，必須確保萬一有情況，我們能快速支援一些兵力回去。”

卡特楊默默地點頭，在心中記下。

“然后……”北山仔細想了想，“再運一塊過來安置在穆薩城，單獨找個地方挖出地下工事，對外就說是新建的軍械庫。”

卡特楊皺眉，提出了自己的疑慮：“大人，穆薩城離回廊口只有兩百里，在這里放置一塊，會不會太近了？”

北山笑著擺擺手：“不，今后我們繼續北上，這里會成為最重要的一個節點，不論是糧草還是戰士，這里都可以作為我們今后的轉運處，放置一塊傳送石板很有必要。”

這也是北山早就想好了的，穆薩城剛好位于甘達爾河和特亞河交匯處的西岸，又挨著兩河山最南角，雖然離回廊口要塞很近，但戰略位置卻同樣重要。

而且，正因為穆薩城在河流交匯處的西岸，北山也不擔心今后萬一戰事有變，敵人能夠急速拿下穆薩城，他有足夠的時間把石板轉移走。

畢竟隔著百米寬的大河，敵人想要攻城就不可能偷偷摸摸的渡河，之前卡特楊和瑟賽帶領那一千戰士從北門發起進攻時，也是趁著夜色才悄然渡河的。

交代完這件事后，北山以為卡特楊就應該要告辭了，自己也終于能夠趕快寫完信，準備入睡，但已經遞過了兩張羊皮紙的卡特楊又朝門外指了指：“大人，查理斯在外面等候，他說想要見你。”

“查理斯？”北山強壓下疲憊，無奈招手，“那讓他進來吧。”

卡特楊隨即站起身，出門把查理斯叫了進來，比起上次投降時，北山注意到查理斯的臉色更加憔悴了，身體也佝僂了不少，如同在短短數日間老了十歲。

本來在拿下穆薩城后，北山就吩咐過修斯，不用讓查理斯單獨再來和他見面，直接送去南疆就好。

不過，當時修斯告訴了一件讓北山稍微驚詫的事情，那就是查理斯的長子，這位在布魯特城下勸降時還能有些硬氣在的貴族子弟，竟然自盡了。

據修斯講，查理斯的長子是在北山安排查理斯去和家人們見面時，突然硬生生咬掉自己舌頭的，這是誰都沒預料到的結果。

因為北山還特意吩咐過，要仔細搜查一次查理斯家屬的身上有無武器，就是為了防止有這類事情的發生。

對此，北山也只是感嘆了兩句，亞尼法特亞的貴族看起來也并不全是些軟骨頭，就比如選擇了同樣以死明志的麥金泰爾。

也是因此，北山特意準許查理斯暫緩被押解送往南疆，讓他多在南部地區留上幾天，把他長子的遺體下葬在他家族的墓地里。

“大人，深夜打擾您了。”查理斯的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態度也恭敬的挑不出任何令人不滿的地方。

“不礙事。”北山對查理斯柔和的笑了笑，示意對方坐下。

對于這個捷斯亞軍隊北上后，第一個主動投降的敵軍高層，他必須做出和對待奧洛夫一樣的優待，做給還沒被他打敗的敵人看。

查理斯沒有坐下，他對北山又欠了下身，聲音有些哽咽：“大人，我是來感謝您準許我把洛倫安葬在家族的墓地里。”

北山知道洛倫就是眼前人長子的名字，也看出查理斯似乎因為長子的選擇，而使得自己失去了最后一點心氣。

之前在布魯特城時，雖然查理斯的態度仍然恭敬，但北山能感覺到對方身上還懷著一部分身為亞尼法特亞貴族，以及南部軍團副軍團長的傲氣。

而此時站在北山面前的，只是一個年紀其實并不大，但心態已經衰老到無法挽回的投降者。

“死亡，總能讓最驕傲的頭顱低下。”不知道為什么，北山想起了這句他忘了從哪里看見的哲語。

“洛倫是個勇士，我準許你安葬他，是因為我敬佩敢于直面死亡的人，無論敵友。”北山面對查理斯擺了擺手，表明自己的態度。

隨即，不等查理斯再說些恭維的話，北山主動問道：“你這么晚要求來見我，應該不只是單純為了表示感謝吧？”

查理斯沉默了一下，也許是北山對他長子洛倫的評價，刺痛了他，他的長子寧愿選擇死亡，而他卻選擇讓自己的家族被永遠的釘在恥辱柱上。

北山也不著急，只是安靜地等待著，順道看了眼站在查理斯身后的卡特楊，但沒能從卡特楊眼中獲知查理斯究竟見他是為什么。

“大人，”查理斯在沉默中突然開口，那神態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洛倫用生命捍衛了他的榮譽，但作為一個懦弱的父親，我必須保證其他家人的鮮血不會再流下，您之前給我的承諾，會一直遵守下去嗎？”

北山點點頭：“當然，你或許還不知道我在穆薩城做了什么事，亞尼法特亞南部地區擁有封地的七十一個貴族，除了你和伊桑，以及自裁的麥金泰爾，剩下的都被我親手砍掉了腦袋。”

“我想，這應該能證明我的承諾是否有效。”

查理斯雙眼瞪大，感到無比震驚，他的確不知道北山處死了其他的貴族，他喉結上下滾動，像是有根魚刺卡在那里。

而與此同時，他也立刻明白了北山話語里的意思，北山是在用行動告訴他，給他的承諾必然會遵守下去，不然的話，此時他的頭顱，也應該和其他貴族們是一樣的下場。

“大人！我今晚來求見您，是想告訴您一件很重要的訊息！”想明白這一點后的查理斯，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

“雖然我不知道元帥大人在北邊究竟在籌劃什么，但我知道他派了一支軍隊悄悄南下！”

北山的手指本來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聽到這話突然頓住了，他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身體微微前傾：“說下去。”

查理斯咽了口唾沫，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元帥大人從自己麾下抽調了兩個兵團，交給‘褐色王冠’傭兵團的那個團長，他叫戈……戈……”

“戈德里克。”北山當然不會忘記那個一劍劈在他胸膛，導致他受過內傷的“無冕”閣下。

“對，戈德里克。”查理斯點點頭，“元帥大人讓戈德里克領著自己的傭兵團，和那兩個調配給他的兵團，進入了兩河山，要從山間小路悄悄來穆薩城。”

北山不自覺皺起眉頭，他又想起拿下穆薩城后，從城主府里所有的信件里，他都沒看見凱蘭有查理斯說的這種安排，而且按理說這種事麥金泰爾應該更清楚才對。

“查理斯，你應該清楚謊報軍情的后果。”卡特楊也聽得清楚，他同樣皺起眉，對查理斯冷冷說道。

查理斯身體一顫，連忙擺手：“大人，參謀長大人，我絕對不敢胡說，麥金泰爾他不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元帥大人壓根兒就沒給他寫信說過。”

“那你怎么這么清楚？”北山需要查理斯說出個合理的解釋。

“因為……因為我的妻子，應該是元帥大人在這世上最后的親人了，她是他的遠房表姐，我算是元帥大人的表姐夫。”

查理斯的語氣有些苦澀，或許是因為他和凱蘭竟然還有親屬關系，更是當初亞尼法特亞貴族內亂，導致凱蘭全家遇害后，唯一的親屬關系。

“在我投降的那天早上，我收到的這封信，元帥大人說他派戈德里克悄悄南下，就是為了給我們支援，同時避開大人您的探查，讓那支軍隊從側翼對您發動突襲。”

“至于我會收到信件，而麥金泰爾不知道，除了這層關系外，也許是元帥大人也認為我容易……容易被要挾投降，以此給我打氣，只是誰也想不到大人您會這么快攻破布魯特和穆薩。”

查理斯說完后，北山和卡特楊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深邃，如果這個情報是真的，那么查理斯可算是幫了他們一個大忙。

雖然現在穆薩城和布魯特城都被他們掌握了，戈德里克的悄悄南下，也無法再有從側翼突襲他們的可能，但一支不被知曉的敵人，還是能給他們現在的局勢造成困擾。

而現在既然知道，他們就能提前做出安排，反過來把戈德里克和他率領的敵人一網打盡。

“凱蘭有沒有說戈德里克出發多久了？你又知不知道他們在兩河山里大概到了什么位置？”北山冷靜地反問。

他倒不擔心此時戈德里克已經率兵返回，凱蘭既然派他們從兩河山里悄悄南下，這也意味著這支南下的敵軍，會和凱蘭失去聯系。

因為戈德里克又沒有傳送石板，只能依靠信鴿傳訊，而在兩河山山脈里面，戈德里克只有單方面寫信給凱蘭，自然不會知道穆薩城和布魯特城的陷落，他南下的步伐不會停止。

查理斯搖了搖頭：“戈德里克在兩河山里，怕是元帥大人都不知道他們行進的位置，我只能確認他們是在五天前出發的。”

“行，我知道了，查理斯你做的很好，這條情報，將會為你和你家人獲得去了南疆之后，更好地生活待遇。”北山又和卡特楊對視一眼后，最終對查理斯又給了一份承諾。

之后，北山也就揮手讓卡特楊帶著查理斯離開了，他這才有時間匆匆把給可兒的信件寫完，用石板傳送去了南疆，緊接著已然困乏到極致的他，直接躺在床鋪上和衣而睡。

這也就導致了今天一大早，當北山被修斯喊醒，說是柯爾克運送糧草抵達，要去城外大營看看的時候，一夜困乏中只睡了不到六個小時他的眼袋一片烏青，還受到了修斯的調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