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障目不見泰,幸有清風斷枝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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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秀推開門進屋,我們幾人圍著炭盆跪坐下。接著,我便問起蕭秀:“這個崔鉉,蕭兄可有其死穴?”
“死穴?目前還未找到。此人謹小慎微,行事極為周到,很難抓住他的把柄。就算有,也很難在明面上定他的死罪。一來是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即便是死局,也能被他說活;二來,還有公主和陛下在身后撐腰,更無可能定其死罪。所以,若想懲治他,只能暗中行事。我們雖是替天行道,可終究無法明目張膽、大張旗鼓地去做此事。”蕭秀一邊回我,一邊將茶壺放到火盆上。
替天行道,這個詞很好,突然讓我想起墨家來。于是,接過話道:“既然是替天行道,那明目張膽去做又何妨,大張旗鼓去做又有何妨?”
“什么?”蕭秀詫異地回道。
我看著他們,都在吃驚地看著我。我遂攏了攏袖子,倚著憑幾,笑道:“呵呵···各位可還記得‘墨家’?”
“墨家?那個以‘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為己任的墨家?”鄧屬搶著反問道。
我看向他,答道:“對,就是那個墨家!怎么,鄧領衛(wèi)認識他們?”
鄧屬搖搖頭,憨笑道:“哦,嘿嘿···我就是對‘墨俠’比較敬佩和仰慕而已。聽說他們特別能吃苦耐勞,并且多行義舉。年少時,我還曾試圖尋其蹤跡,只不過最后都是白費力氣了。”
“據(jù)說,自始皇帝攻入神農(nóng)山的墨家總院后,墨家便日漸衰微。相傳墨家鉅子退居‘隱靈秘府’,只是無人知道這個‘隱靈秘府’到底在何處。尚兄提到墨家,難道是想去尋他們來解決崔鉉?”蕭秀疑惑地看著我,問道。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接著說出心中所想:“既然無人知道‘隱靈秘府’在何處,我們又如何尋覓呢?倒不如假借墨家的名號,當我們用‘相思淚’暗殺崔鉉之時,在其身上留下“替天除害”的字條。然后再制造些傳言,就說是墨俠查清了崔鉉的罪行動手的。并且如果涉及該事的一應人等,若不自首,墨俠將繼續(xù)‘行刑’。”
“到時,那些涉事之人,定會人人自危,局面或許會很熱鬧吧。”蕭秀微微一笑,將杯子翻過來。
沒等我說話,馬新瑩插話道:“我看不一定···那些人都是當官的,都會想責任不在自己,怎么著也輪不到他們被殺。還有長生堂和武生堂的人,就更不慌了,反正他們只是奉命行事,更不會想到自己對這件事有啥責任。”
“新瑩姑娘觀察入微,這么一說,似乎也在理。這樣吧···若是旬日后,還無一人認罪自首,我們便用同一方式,除掉壽光縣長生堂中抓藥的學徒。并且在壽光縣和京城都廣散傳言,讓從上到下的這幫人都明白,就是沖他們去的。”我聽完馬新瑩的話,補充道。
鄧屬這時低著頭,悶聲道:“只怕到時候,也未必全都會認罪自首。那些人,我多少還知道點,雖說怕死的占多數(shù),但也有些是徹徹底底的黑心腸,上不敬天道,下不循人倫,刀砍了頭,眼睛里都是惡毒,不會有半分悔意。”
“沒事,我們不是把該事已經(jīng)查清楚了么?那就將那些不知悔改的,每隔三日,除掉一人,直到全部除掉為止。不僅如此,還要將這些人的所有惡行,張貼在各衙門門口。他們不是想包庇么,那就讓他們無處遁形!”我盯著炭盆里火紅的木炭,眼神里都是怒火,接過鄧屬的話道。
這時仆人進來,一邊行禮一邊說道:“先生、二公子,珠璣姑娘沒有睡下,在往這邊走。”
“嗯,知道了。往后私下也改口叫‘詩嵐姑娘’,你跟其他人說一聲。”蕭秀回道。
“諾!”仆人說罷,便退下了。
接著蕭秀看向馬新瑩,吩咐道:“新瑩,你去攔住他。”
“嗯,我去了。”馬新瑩認真地答道,隨即起身,用憐惜地眼神看了我一眼,便徑直離開了。
等馬新瑩走出門,鄧屬遂嘆道:“哎,苦了這孩子了······”
我聽罷,不明所以,故問道:“鄧領衛(wèi),為何有此一嘆?”
“啊,我···”鄧屬沒反應過來,也不知該不該說,該怎么說,一時愣住了。
接著就聽蕭秀在一旁,接過話道:“這要從新瑩的姑母說起。新瑩的姑母便是在那場疫災中死的,姑父也是被洪水沖走,不知下落。新瑩姑母全家,現(xiàn)在就剩下一個獨子,被我們送去嶺南了。當時我們也是在勘驗新瑩姑母尸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中毒之狀。便尋其死因,這才從未吃完的藥中發(fā)現(xiàn)長生堂用‘雪兔子’替換了‘雪蓮’。當時不想讓新瑩過于傷心,故而只告訴了他姑母一家遇難的事情,并未說出全部真相。所以今日得知長生堂換藥和壽光縣大水是前因,他才會那般失態(tài),請尚兄寬諒!”
“原來如此···”我聽罷,心里生出憐憫來。設身處地的想一想,若是我,只怕也會傷心欲絕,久久無法平靜,這或許也是為什么他們要支走馬新瑩的原因吧。于是,接著嘆道:“這些事,確實不適合再與他講了。我想他此刻心中定是郁憤難捱、愁腸百結吧。”
“這樣做,其實最主要的還是為了攔住詩嵐姑娘。”蕭秀皺著眉頭說道。這時茶壺中的水翻滾起來,蕭秀取下壺,將杯盞洗了洗,接著倒?jié)M。
我不解起來,問道:“為何?”
“既然說到這里,我便直言了。今日的事,讓我起了疑心,只怕詩嵐姑娘的投靠,并非真心。還請尚兄今后,多加留意。”蕭秀依舊皺著眉頭,放下茶壺,十分認真地對我說道。
我依舊不解,便接著問:“今日的事?”
“對!今日在銅人原,那些‘雙京’錢并非是我等安排的,應該就是公主的主意。而談話間,詩嵐姑娘分明是知道該事的,卻未曾與我們說過。回來時,談起‘長生堂’的事,恐也有所隱瞞。憑著他洛陽左信使的身份,不可能只知道那么點。”蕭秀解釋道。
蕭秀這樣一說,我也覺得在理,只是并不信珠璣會有異心,于是為他辯解道:“左信使又不是什么要職,或許他就知道那些也有可能。還有那個‘雙京’幣···既然不是尚兄安排的,那原本是怎么打算的?”
“我等原本是偷了魚弘志派去的死士其中一人,其娘親給他繡的荷包。在那人死后,放在其身上。只不過當時那個青衣衛(wèi)和韋從事的隨行護衛(wèi)并未在意,我們的人便沒有刻意去提。而“雙京”幣是從青衣衛(wèi)假扮的刺客身上搜出的,我等并不知情。”鄧屬即刻回我道。
蕭秀稍思片刻,對鄧屬吩咐道:“嗯···這樣吧,你稍后派人去問問連薏,‘長生堂’的事和‘雙京’幣的事,詩嵐姑娘有沒有可能知道。”
“諾!”鄧屬應答道。
“對了,說到詩嵐姑娘,玉藪澤的事情,你是否跟韋澳交代清楚?”蕭秀接著問鄧屬道。
鄧屬看了看蕭秀,接著答道:“已經(jīng)跟他說了,明日上朝后,他便會去一趟。至于那姑娘,連薏已經(jīng)安排好了。在韋澳去的時候,連薏會將那姑娘叫到跟前訓斥,讓韋澳有機會借機解救。”
“那姑娘···查清楚是何人之女了嗎?”蕭秀追問道。
鄧屬繼續(xù)答道:“已經(jīng)查清楚了,原來是‘吳湘案’中,吳湘的孤女,吳阿莫。阿莫是吳湘正妻所生。當年‘吳湘案’發(fā)生后,揚州都虞候劉群不僅霸占了阿顏,更是將吳湘的正妻和女兒賣到妓院,而那家妓院正好是麗景門的產(chǎn)業(yè)。幾月前,吳湘的正妻抑郁而亡,女兒就沒人護著了,這便被送到了玉藪澤。”
“哦···你將實情告訴韋澳了吧?”蕭秀抿了一口茶,接著問道。
鄧屬見狀,直起身子,作揖道:“若非將實情相告,韋從事不肯前往。請二公子體諒!”
“我猜便是!否則依他的脾性,怎會輕易去那種地方?無妨,想來他也不會說出去的。”蕭秀一邊回著鄧屬,一邊放下杯盞。接著轉向我,悠悠地嘆道:“說起‘吳湘案’,便想到了李紳。雖說祖上便遷居亳州,但追究起來,還算是五姓七望之一的趙郡李氏后人,他倒是真不怕辱沒門楣。”
“五姓七望?”我心中一驚,突然想起些什么,故而問蕭秀道:“我記得崔鉉和吏部尚書崔珙同出博陵崔氏吧?為何此二人水火不容?”
“這也不奇怪,崔鉉乃是博陵崔氏大房出身,與二房出身的崔珙,自然會有些隔閡。加之大房多年來一直欺壓其它幾房,雙方有嫌隙也就可以理解了。”蕭秀依舊平淡地回道。
我聽罷,心生一計,遂說道:“如此···我們或可稍加利用。先前,我還以為二者一家,故而沒往這個方向謀劃。不過現(xiàn)在看來,既然他們的矛盾并非容易調和,我們倒是可以給他們加一把火。千機閣的卷宗里,不是說崔珙手握潛龍戟么?潛龍淵的殺手們都對他唯命是從,我們何不利用一下?”
“先生是想讓潛龍淵的殺手去刺殺崔鉉嗎?可據(jù)我所知,潛龍淵殺手的責任便是保護崔家,是不可能去刺殺崔鉉的。”鄧屬在一旁提醒我道。
我看了看他,笑著說:“呵呵···這個我當然知道,也沒指望潛龍淵的殺手去刺殺,只不過讓他們頂替一下罪名而已。”
見他一頭霧水,倒是蕭秀平靜如初,默默品茶。于是,我便繼續(xù)解釋道:“刺殺還是我們來做,只是這件事,在朝廷追究的時候,可以推到潛龍淵的殺手身上。只是,還有一事,需鄧領衛(wèi)辛苦一下。”
“請先生吩咐!”鄧屬恭敬地答道。
我見他如此,也就直言相告了,遂說道:“你可知道潛龍淵的殺手,殺人時的慣用手法?”
“他們手法奇特,我曾有仔細揣摩過,知曉一些。”鄧屬答道。
“那鄧領衛(wèi),可以模仿他們的手法嗎?”我追問道。
鄧屬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蕭秀,見蕭秀不出聲,也沒有多說。
片刻后,蕭秀見他不說,才接過話道:“這個潛龍淵,其實我們是有派人潛入其中的。他們太過危險,我等不得不多加小心。若是尚兄想用他們的手法了結崔鉉,可讓那人去刺殺。”
“那個地方,潛進去實屬不易,就不必讓那人去刺殺了。我們只需找一人,跟著學一下他們的殺人手法即可。到時候用那種手法殺了崔鉉,待其死后,再灌入相思淚,偽裝一下。”我回蕭秀道。
“諾!稍后便安排人去做。”鄧屬應答道,
我看著他,畢恭畢敬地樣子,便笑道:“也無需著急,過些時日再做也無妨。還有更緊要的事情,需要勞煩鄧領衛(wèi)。”
“先生請吩咐!”鄧屬答道。
“崔珙是不是有七個兄弟?他父親曾將他們并稱‘八龍’。我們可以查查這些人,及其子嗣中,有沒有觸犯族法的。要是有的話,就將證據(jù)送到博陵崔氏大房掌令人手中。只要掌令人對他們依照族法處罰了,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我笑著對鄧屬和蕭秀說道。
鄧屬一臉不解地望著我跟蕭秀。蕭秀見狀,不耐煩地解釋道:“尚兄既然想利用崔珙來對付崔鉉,那總得找個契機來開啟此事吧?這個,就是制造的契機。”
“哦···那接下來呢?”鄧屬似有所悟,問道。
我突然有些寒意,將手伸到了火盆旁烤著,回他道:“接下來,我們就可讓壽光縣來的那三人去撾登聞鼓了。到時矛頭直指崔鉉,想必崔珙會助我們一臂之力。不過,既然崔鉉有公主和陛下?lián)窝雭硪膊粫写笫隆R虼耍竭@一步,此事算完成了一半。”
“為何才一半?”鄧屬又問道,一臉懵懂。
倒是蕭秀不急不緩地端起茶盞,接過話說道:“我想,是火候還不足吧?”
“是啊···外人的事,還不至于讓他們撕破臉皮。我想崔珙最多也就在一旁幫幫腔,甚至都不會咬住崔鉉不放。因此,還需我們來加把火。”我對鄧屬解釋說。
“我們要如何做?”鄧屬看著我,繼續(xù)問道。
我收回手,攏起袖子,接著倚靠在憑幾上,回他道:“我們就將崔珙當鹽鐵轉運使時,宋滑鹽鐵院虧空九十萬貫錢的事,還有劉稹叛亂被平后,崔珙試圖保護劉從諫家眷的事情,都透露給崔鉉。如無意外,崔鉉必然會上表彈劾崔珙。等到崔珙被判罰后,我們便可著手暗殺崔鉉了。”
“如此一來,就算不是崔珙所為,這個性情剛烈的吏部尚書,也會是首先被懷疑的。加上其手法又像潛龍淵所為,更會讓人猜忌。”蕭秀補充道。
鄧屬此刻皺起眉頭,低聲道:“可我聽聞,崔珙保護劉從諫親眷,是因劉從諫之妻裴氏與崔珙之妻同出一門。”
“鄧領衛(wèi)有所不忍?”我笑著問道。
“啊?”鄧屬被我問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我見狀,接著說道:“其實鄧領衛(wèi)無需同情,他也非善類,否則宋滑鹽鐵院豈會虧空那么多?再者說,就算到時候懷疑到他頭上,他也定然會矢口否認,因為本來就不是他所為。更何況,也沒有人能查出十足的證據(jù)來佐證是他所為。而我們依然可以在崔鉉的尸身上,放一張‘替天除害’的箋紙,同時也要放出傳言。制造崔珙刺殺的假象,只不過是為了將崔鉉——這位朝廷大員之死的弊端降到最低。他死后,朝廷必然會事先追查崔珙這條線,等到一無所獲,再來追查相思淚或者傳言的源頭,就會吃力多了。最后,這樁案子,想必會成一樁懸案。直到壽光的‘長生堂’學徒被殺后,才會翻出來,重新審查。”
“我想···這樣做,尚兄還有一用意吧?”蕭秀微笑著看我,問道。
我與他相視一笑,便知蕭秀懂我了,無需多言。隨后我端起杯盞,小抿一口。
倒是一旁的鄧屬還是一頭霧水,只見鄧屬憨憨地問道:“還有?是何意?”
“你想啊···崔鉉讓崔珙受到處罰,崔珙無論殺沒殺崔鉉,都會讓博陵崔氏大房生疑。而在家族之中,就不像國法森嚴,往往無需真憑實據(jù),只需一絲自以為是的猜忌,便會讓同族之人互相怨恨。此事之后,可想而知,博陵崔氏的大房和二房,定然會有一番風雨。一個執(zhí)掌家族法令,一個手握潛龍戟,這原本是崔家祖上分權而治的用意,彼時只怕會成為各自手中的利刃,用來互相割肉吧。真是,想想都有趣···”蕭秀笑著對鄧屬說,說完咧著嘴,搖搖頭。
鄧屬聽完,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我看著蕭秀,既欣慰他能看懂我的用意,也欽佩他說此事時的輕描淡寫,似乎此刻他才是那個掌控全局的棋士,而我像顆棋子。
我看著蕭秀,在心中感嘆道:
迷途憤世不知誤,淺語悠悠散瘴云。
此去天涯無枉路,因知霽月似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