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之回到了家里。

這幾天里，他開始在小院里整理出一小塊空地來，打算等過了冬天后就在這里種一些蔬菜，可供日常食用。干完這些，他總是看一些棋譜或者詩歌之類的書籍，又在小院一側(cè)立了一個箭靶，以射箭作為消遣打發(fā)冗長的時間。

射完箭，他將射筒掛在房內(nèi)的架子上。架子上甩著一件破衣服，那是在渦陽時穿過的。

他探手在在衣服口袋里找著，然后掏出了那個盒了。他一邊打開盒子，一邊坐到家門口的門坎上。他從盒中取出那根光潔的羽毛，拈在手指間，對著陽光細(xì)細(xì)看著。他茫然地注視著在他手中旋轉(zhuǎn)著的灰白色羽毛，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

這時，一個人走進(jìn)了小院，站在了陳慶之旁邊。當(dāng)他的影子遮擋在那片羽毛上時，陳慶之才緩緩抬起頭來看。

來人居然是成景俊！

陳慶之慢慢地直起身來，驚訝地看著成景俊。

“陳將軍，好久不見，一向可好啊？”成景俊看著陳慶之臉上的表情，隨和地笑著。

“成將軍，您不是在馬頭戍嗎？怎么回建康來了？”陳慶之問。

成景俊上來給陳慶之來了一個熱情的擁抱，陳慶之也給予了熱情的回應(yīng)。擁抱完，成景俊重重地拍了下陳慶之的肩膀，嘆道：“陳將軍威武啊，只一戰(zhàn)便將渦陽城拿下。有了渦陽城，馬頭戍的戰(zhàn)略地位就下降了，圣上將成某調(diào)了回來，成某所帶的兵，除了一部分繼續(xù)留守，其余全部調(diào)去了渦陽。”

陳慶之眼睛一亮：“都?xì)w馬佛念將軍統(tǒng)領(lǐng)？”

成景俊搖搖頭道：“已經(jīng)別有將軍被派去替換他了，佛念不日也將回到建康來。”

“還有姜桃他們？”

“對，還有姜桃他們。”

陳慶之又開始變得沮喪：“慶之原以為，圣上會讓您去駐守渦陽城。您是最適合的人選啊。”

成景俊淡然一笑。

陳慶之心懷歉疚，道：“都是慶之的錯。不是慶之在渦陽闖了大禍，您就不會為了慶之給圣上寫信求情，圣上也就不會因此將您調(diào)回來了。”

成景俊臉上沒有一絲憂戚之情，依然是那么溫和的笑容：“這樣不是挺好的嘛。在下回到了建康，也總算有時間又可以與將軍相見了。”

陳慶之道：“您不必再叫在下陳將軍了，就叫慶之吧。”

成景俊道：“好。慶之，今日你我二人難得再見。我令人帶了些酒菜來，愿共酌一杯。”

陳慶之道：“好啊。”

成景俊哈哈大笑，轉(zhuǎn)過頭去，對著院外喊道：“抬進(jìn)來！”

陳慶之朝成景俊的身后看去，院門處，兩個仆人抬著一大壇酒，走了進(jìn)來，另有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拎了一個朱漆竹籃，跟在兩人后面。

成景俊用手一指，那兩人順著他所指的方向，將酒壇放到小院中央的石桌石凳旁，然后打開酒壇封口。管家則將朱漆竹籃放在石桌上，將竹籃打開來，把里面的菜肴一一取出，放在石桌中間，還有兩個酒碗和兩副筷子。

成景俊和陳慶之移步來到石桌前，成景俊抓住酒壇的口，只輕輕一提，就將酒壇提了起來，在兩個酒碗里倒入酒，點(diǎn)滴都未濺出來。陳慶之贊賞地看著，與成景俊一道端起酒碗，相對一飲而盡。

“痛快！慶之以后就做個有酒有肉的庶民吧，哈哈哈！”陳慶之回味著酒的味道，夾了一口菜吃。

“好！一起做庶民！”成景俊道，再次將酒壇提了起來，給兩個碗斟滿了酒。

“陳將軍好興致啊！”院門外一個人高聲說道。說話間，那人已經(jīng)走了進(jìn)來。此人衣著華貴，儀表堂堂，看相貌卻非南土之人。

成景俊感嘆道：“想不到庶民的生活也不差啊，還有這等王孫貴族來探訪。”

陳慶之淡然一笑，對來人作揖道：“不知閣下何人？找庶民陳慶之所為何事？”

那人還禮道：“在下魏國流民一個，叫元顥的正是在下。”

陳慶之詫異地道：“原來是魏王閣下，失敬失敬！”說著，與成景俊一起向元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流亡之徒，不勞將軍如此。”元顥道。

陳慶之問：“慶之已不帶兵，與大王又素?zé)o往來。不知尊駕前來寒舍，有何指教？”

元顥道：“在下也并無他事，只想跟將軍做個朋友。”

陳慶之道：“大王貴為大魏宗族，在大梁也是魏王，與慶之這個庶民相交結(jié)，不怕辱沒了大王的聲名么？”

元顥道：“士庶有別，這是大梁的風(fēng)俗。在我們大魏，只有能人與庸人之分。將軍一戰(zhàn)定渦陽，確實(shí)是個英雄人物。在下愿與將軍為友，又有什么可取笑呢？”

陳慶之無語。成景俊抬頭仔細(xì)地看了看元顥。

元顥看了看石桌上的酒菜道：“將軍與友人在此飲酒，在下冒昧，也帶了點(diǎn)酒來，愿與兩位同醉。”

話音未落，早有一群仆從端著一碗碗佳肴進(jìn)來，將菜式都碼在石桌上，把成景俊帶來的幾個菜都圍在了中間。每個菜制作精良，色香俱佳，各各用金盤銀盤盛著。

“酒也上吧！”元顥道。

一個清秀的童子捧著個小木桶走進(jìn)來，他將小木桶輕輕放在地上，將小木桶上面的一個圓形木塞拔掉后，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便飄溢了出來，聞得陳慶之和成景俊不禁陶醉。

童子從身后一個大口袋中取出三個白玉杯，放在石桌上，然后捧起開了封的木桶，將鮮血一般殷紅的酒倒入杯中。乳白的玉杯襯托著鮮紅的酒，煞是好看。

元顥走近石桌，舉起面前的一個白玉杯，對陳慶之道：“以將軍這樣的才干，是不會被浪費(fèi)，做一世庶民的。天下豈會沒有伯樂，而讓千里馬空臥槽中？在下祝將軍猶如這來自西域的葡萄美酒一般，終有一天離開滿是塵土的地窖，沖出木桶，煥發(fā)出這耀人眼目的色澤來！”

“承大王美言。”陳慶之也舉起了面前的白玉杯，成景俊也跟著拿了起來。

“在下先干為敬。”元顥說完，微微一笑，袖子一甩，雙手托杯，將玉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

然后他將手中的白玉杯交給童子，并接過童子遞來的手絹擦了擦嘴角，又扔還給童子。他向陳慶之和成景俊二人一拱手，道：“在下另有要事，就不再攪亂二位興致了。”說完，他便轉(zhuǎn)身向院門那里走去，童子也跟著，留下那一桶酒、兩個白玉杯和滿桌的珍饈。

“大王請便。”對于放了一桌的酒菜，陳慶之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鮮紅的酒還在手中的玉杯中蕩漾。

元顥走了一半，又轉(zhuǎn)過頭來，道：“差點(diǎn)將一件事情忘記了。”說著，他又轉(zhuǎn)身朝院外喊了一聲，“將馬兒牽進(jìn)來！”

一個馬夫?qū)⒁黄ヱR牽進(jìn)院門來。陳慶之一看，頓時傻眼了，這不就是當(dāng)初他在彭城外土山大營丟失的那匹果下馬嗎，怎么就到了魏王元顥的手里了呢？

元顥看著陳慶之臉上那疑惑的表情，淡淡一笑道：“此馬乃在下于北方輾轉(zhuǎn)購得，聽聞原是將軍之物，今日便交還于將軍。”

陳慶之想起逃離彭城時的狼狽相，不覺耳根發(fā)熱，向元顥抱拳道：“既是大王重金購得，慶之如何敢奪大王之愛啊！”

元顥擺手道：“此馬雖然稀罕，但于在下也不過尋常一馬，但對于將軍，此馬意義非同一般。將軍盡可收下，切勿退辭！”

“如此，慶之則暫且向大王借用此馬。”陳慶之道。

“甚好甚好，在下告辭。”元顥再次行禮后，便飄然而去。

一幫從人和童子也跟了出去，院子里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成景俊將還沒有喝的葡萄美酒一飲而下，酒味醇厚，甜中有酸，自是與中原的各種美酒有著完全不同的滋味。他舉起空空的白玉杯仔細(xì)端詳，嘆道：“看來將軍是做不成庶民嘍。”

陳慶之也舉起杯，將酒飲下，怔怔地看著院門口樹下拴著的那匹果下馬。

成景俊看了看陳慶之的表情，道：“慶之。作為朋友，成某奉勸你一聲，莫與這魏王交往。”

陳慶之笑笑，斜著眼看著成景俊。

“不開玩笑。”成景俊的臉上也沒有一絲笑意，“細(xì)觀此人，雖表面大度，實(shí)則多疑猜忌，可共患難，不可同享福。”

陳慶之笑道：“成兄難道覺得，那魏王與慶之都在受難嗎？成兄請看。”他舉起手中的杯子，“慶之可是一個快樂的庶民啊！”

成景俊還想辯解，陳慶之連忙道：“好了好了，慶之以后多防著他點(diǎn)就是了。來，繼續(xù)喝酒！”

二人又開始痛飲起來。

隔日，陳慶之在院子里拿著鋤頭刨著土，將泥土里的瓦礫挑出來扔掉。

元顥派人來了，將一封帖子交到陳慶之手里。陳慶之撣了撣手中的泥土，將帖子接過來，打開來看。是元顥請他去赴晚宴。

“魏王真是費(fèi)心了。”陳慶之道，把成景俊的勸告拋到了腦后。

“大王已經(jīng)將轎子備下了，就請您跟小的一起走吧。”來人這樣說道。

“不用。魏王已送了慶之一匹好馬，就無需再累及轎夫了。”說著，陳慶之一邊脫掉身上的臟衣服，一邊往屋里走去。

一會兒，他換了身嶄新的衣服，還從屋旁的馬棚里牽出那匹又肥又矮的馬來，騎上它，跟著來人和空轎一起向魏王府行去。

到了魏王府，陳慶之跳下果下馬。那人命仆人將果下馬牽到馬棚里安置，然后帶著陳慶之穿過幾段走廊，來到王府中的池塘前。

陳慶之看到池塘的中央有一個亭子，亭子通過曲折的水榭與池外的地面相連接。元顥早已在池心亭中準(zhǔn)備好了飲食，專等陳慶之到來。

那人示意陳慶之走上水榭去，陳慶之點(diǎn)點(diǎn)頭，走了上去。元顥在池心亭里看見了，便出來迎接。

“慶之拜見魏王。”陳慶之向元顥叩拜道。

元顥連忙扶住道：“唉，你我只當(dāng)是朋友，無需如此拘禮。”

陳慶之看了看池心亭里，只見亭中有一桌酒席，旁邊還有一組樂伎，握持著各種樂器，等待演奏，卻無其他賓客，便詫異地對元顥道：“不是酒會么？怎么沒有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