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醉顏館內人影稀疏。外館逸仙閣已是佳人去,閣臺空,只剩輕紗垂。藝妓的生活都是很有規律的,此刻她們都已回到自己的廂房。詩竹軒在外館乃至整個醉顏館都算是一個十分特殊的存在,因為這是為秦詩詩獨僻的一處地方。既寬敞,環境又優美,小軒周圍的假山旁種了很多的刺竹和密葉竹蕉,一條鵝軟石鋪成的曲折小徑通連軒內外。
此刻,詩竹軒內紅燭蕩漾影輕搖,弦音悠悠似輕語。隱約可以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映在屋內的紙窗上。過了半晌,軒屋內靜了下來,想來佳人一曲已畢。
“唉~要是每晚都能聽得詩詩姑娘一曲仙音該多好。”男子輕嘆一聲道。
“幸蒙城主抬愛!詩詩愧不敢當,只是用心隨性去彈奏罷了。城主喜歡的話自可天天來詩竹軒,詩詩愿以為奏。”一身輕盈素衣的秦詩詩起身微微斂衽道。
“哈哈”男子轉過身來望著秦詩詩,一時間屋子里變得靜悄悄。秦詩詩忽然移步走到茶幾旁,輕輕端起杯子緩步到男子面前笑道:“城主!請用茶。”
接過遞來的茶杯,掀起杯蓋磨了磨杯口。“詩詩姑娘泡的茶的都要比別人的香!”男子低頭淺嘗了一口笑著言道。
“城主總是喜歡說笑!要說有什么不同,大概是城主喝茶時的心情吧。就算是詩詩自己也時常覺得泡出的茶,味道時常會不一樣。”秦詩詩笑顏回道。
男子聞言輕輕一搖頭,有些無奈地說道:“你啊~總是要找一些借口來掩蓋自己的亮處。對了!最近城中出現了一些個不知底細的人,我擔心他們又會惹出什么亂子來,你要當心了!”
“詩詩多謝城主關心!”秦詩詩笑道。
男子一口飲盡杯中茶,將杯子遞還給秦詩詩說道:“夜已經很深了,又擾了你休息。我也該走了,詩詩姑娘安寢!”說著,男子便踱步走向軒門外。
秦詩詩將杯子放回茶幾后,連忙跟著到了軒外方才駐足對著男子的背影說道:“城主走好!”望著消失在小徑的身影,秦詩詩默默靜立了片刻,方才回到軒內吹滅了蠟燭。
回到寢屋后,秦詩詩對著梳妝臺看著鏡子里面的自己,輕咬朱唇發起愣來。半柱香后,她抬起手背輕輕拭去臉上的淚珠,又瞥了一眼鏡子,突然立起猛地轉身朝后望去,露出一臉的驚慌之色。只見一名白衣年輕男子正抱臂倚門含笑望著自己。那微微泛著壞意的笑容令她有些不悅,但是又說不出那人究竟討厭在哪兒。
“你是何時進來的?”秦詩詩開口問道,臉上卻已鎮定了不少。
“花城主走后我便進來了。”
見她如此模樣模樣,白衣男子開口嘖道:“沒想到,也看不出來,色藝冠絕霞爾城的秦詩詩,在人前人后的差別竟是這么大!似乎詩詩姑娘有什么說不出的苦衷?”
聽聞眼前這個陌生的不速之客說出這樣的話來,秦詩詩不禁露出一絲苦笑,繼而開口道:“會有哪一個女子心甘情愿地留在此等地方生活呢,倒是讓少俠見笑了!難為少俠如此深夜前來,只是不知道有什么是需要詩詩效勞的地方?”
白衣男子嘿嘿一笑,說道:“看來身為邊城第一人的花殺對你挺上心的!其實我只是慕名而來,想要拜訪詩詩姑娘,倒沒有別的什么事。”
秦詩詩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忙掩口說道:“你還真是會挑時間!難不成你拜訪人都是挑在這個時間里么?”
“實際上,我有點好奇你是怎么進到這里面來的?”男子淡淡一笑,伸出食指輕輕敲著頭說道。
似乎想起了傷心的往事,秦詩詩面色一黯,卻低首不語。白衣男子見此也不出聲,只是不住地扭頭在寢室里東張西望。沉默片刻之后,秦詩詩垂首低聲徐徐說道:“詩詩本姓方,是淮安府清河人氏。四年前隨父親跟隨商隊尋母至大漠,不想卻遇著賊人,父親為護我逃離被賊人所害,而我也在茫茫沙漠中迷失了方向。幸運的是,不久之后我便遇到了另一個商隊,于是隨著他們來到了霞爾城。家父博學多聞,從幼時起我便被教習了很多的東西。為了在一個陌生而又混亂的地方生活下去,于是我來到了這里,又蒙城主抬愛才有今日。可是每次當詩詩想到尸骨無存的父親和毫無音訊的母親,而自己卻在此處過著這么好的日子時,總是忍不住心中難過。”
“原來這樣,真是不容易!遇到這種事情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同是人在天涯,總之詩詩姑娘還是該多往好處想。”白衣男子輕輕嘆道,“今夜打攪了!琴聲很好聽。”說完轉身便要離去。
秦詩詩聞言,抬起頭略一欠身,道:“少俠走好!恕詩詩不便相送。”
男子走了兩步又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首笑問道:“你怎么不問我是什么人?”
面對如此的問話,秦詩詩先是一愣,隨后笑顏忽展,回答道:“少俠也說了,今夜來此只是為好奇。詩詩觀少俠該是一位磊落坦蕩而又不拘小節的俠義之士!同是天涯人,何必問姓甚?更何況即便詩詩問了,難道少俠會如實相告。”
男子微微一笑,輕聲說道:“即便我如實相告,也不見得詩詩姑娘你就會當真。不是嗎?”話音剛畢,便轉身不見了。
秦詩詩佇立在妝臺前靜思了片刻,忽然搖頭笑了起來。
大漠黃昏醉人顏!
在一天中,傍晚時分算是人們最為放松輕閑的時候。一條還算寬敞的巷子,夕陽斜照著巷子兩旁的屋頂,一個身影正坐在上面悠閑地喝著酒,而他的影子則在屋頂上面被拉的很長。
貂三娘的酒鋪便是在這條巷子里面,雖然說是酒鋪,但是也經營一些飯菜小吃。而貂三娘釀的酒也算是名聲在外了,所以差不多每日都不乏一些聞聲慕名而來的客人,尤其是逢到那對外售酒日,那來的人可就鬧熱非常了。說起來,貂三娘的酒鋪和別處不同,只有每個月里的月頭、月中、月尾的三日里對外售酒,并且每日都固定售出多少酒,售完即止。
這日正逢月中那三天,小小的屋子里擺放了三張桌子,都坐著人。熟悉的人都知道貂三娘的酒鋪只接待三張桌子的客人,再多的話她一個人忙不過來,而客人則是愿等就等,不愿便走人。
緋衣少女端著一盤菜慢悠悠地走向一張桌子,放下菜后嘟著嘴又回到了廚房憤憤地說道:“姐——你說他可不可氣?他怎么可以這樣!明明就是在敷衍我嘛!”
貂三娘身著藍色裙衫,腰間圍著的也是藍色碎花圍裙,正在忙碌著。卻又滿臉笑意地聽著少女訴說著心中的委屈與不滿。
“也許他真的有什么事情要急著去做呢。這世上應該不會有純粹是為了游玩而來霞爾城這種地方的人吧?說不定他可能還是一個逃亡到此地的兇惡之徒!”
“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是那樣的人,他總是看著我會笑的,不管怎么說,我相信他是一個好人!”少女搖著手反駁道。
貂三娘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就說你還是個小孩!總是免不了被假象所迷惑,小蠻你要記住!凡是無緣無故對你笑的陌生人你都要小心警惕!他不是想害你,便是想從你身上得到什么好處。”
少女忽然皺眉咦道:“你一說我倒是記起來了,好像真有那么一個人。在我和他說話的時候,有一個穿白衣服的人跑過來笑著向我們問話,我那時就覺得那人笑的好討厭,最后還騙我手中的羊肉串吃呢!”
貂三娘不禁莞爾,笑道:“這種人的話倒也算不上什么惡人,但也不會是什么好人。”
給客人端上了一盤菜之后,少女一蹦一跳地回到貂三娘身旁。嘿嘿一笑后,說道:“對啦!姐~上次跑進酒窖偷你酒喝的那個賊,被你捉住又掐了嘴巴后有沒有再來偷過酒?”
“沒有,除非他還想被我掐著嘴巴臭罵!”貂三娘捋了捋眼前被汗水浸濕的一縷頭發,笑著回道。
那最后一縷陽光已然消失,拍了拍空空的酒壇,屋頂上的白色身影干脆躺了下來,望著灰藍的天空喃喃自語道:“老頭子說的果然沒有錯。讓人哭笑不得的本領,還是這女人比較在行!”
深夜,詩竹軒內一片漆黑。
“篤、篤、篤”,突然窗口響了三聲。不久秦詩詩的寢屋內想起一個男子的聲音。
“最近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前天夜里有一個身穿白衣的人在花殺走后出現在了我的屋子里,我看不出他的深淺,惟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他的身手絕不簡單!”秦詩詩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回答道。
“他跟你說了些什么?有沒有可能是花殺自己派來的?”男聲冷冷地問道。
“那人自己說是因為好奇而來,還問我進醉顏館的原因,至于他到底是什么人,我無法給你定論。”
“你最好給我認真點!千萬別害了你義父!”男子冷哼道。
“不需要你提醒!我清楚該怎么做!”
過了盞茶的功夫,男子離去了。
黑暗中隱隱傳出抽泣聲。
作為邊城第一人!花殺的園邸當然算得霞爾城之最,園內布置得像迷宮一樣的格局,每間屋子看起來都相差不多。園內一角的某間屋子內,身著金邊黃袍的花殺正悠閑地坐在桌旁喝著茶,灰影依舊隱在屋內避光的一角。
“稟城主!已經查明小姐所結識的那名黑衣男子。此人姓白,年齡約三十,二十五天前第一次出現在城中。據推測此人應該來自北方京城一帶,身份來歷及
目的不明。曾于四天前的巳時出現在天涯鏢局,卻不知是何時離開的。未見其配帶武器,也未曾見其出過手,身手不明。”
聽完灰影的稟述,花殺捧著茶杯沒有言語,卻皺起了眉頭,沉默了片刻后開口道:“盯緊一點游五!去吧!”
在灰影離去后,花殺放下手中的杯子,一揮衣袖滅了屋內的蠟燭便也離開了小屋。
花園內深處,一間裝飾精致的屋子里面燈火明亮,一名紅裙少女正伏案發呆,不時撇嘴細聲自語,許是發呆發的太過專注了,以致屋門被推開而發出的聲音都沒有聽得到。
“蠻兒,在想什么?”
幾息之后,似乎回過神來的少女忽然起身嗔笑道:“爹!是什么風把你吹到我屋子里來的啊!你那么忙,怎么今晚突然想起來看望女兒了?”
花殺微笑著走到案旁坐下,隨即望著少女緩緩開口道:“城中每天都有很多的事情要爹處理。你也不小了,應該能夠理解的爹的,不要整天在外面瞎瘋讓爹為你操心。”
少女嘟起嘴往椅上一坐,也不開口說話,只是揉弄著裙角。
花殺見著也不責怪,又言道:“爹問你,你結識的那名黑衣人是哪里人?”
少女聞言面容一變答道:“我不知道,反正爹爹你神通廣大!自己查不就是了。”
花殺笑容一斂,認真說道:“最近城中很亂,那人來路很可疑,在爹查清楚
他的底細之前,不許你再出去隨便見陌生人。聽到沒有?”
“哼!你每次來見女兒就只會教訓女兒!”
少女一跺腳跑進了隔間閨房。
沒人不清楚從何時起,霞爾邊城開始設立這樣的機構。邊城是個很混亂的地方,所以城主必須要擁有足夠強大的威懾力來維系自己的權威和邊城的基本穩定!所以幾乎每一任城主都會設立只屬于自己的暗殺機構,只有前任城主蕭仁沒有設立那樣的機構。
狙殺堂是花殺成為邊城第一人之后所建起設立的機構,連同堂主在內的二十八名成員至少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每日堂中都會有不同的三人留守,其他人則可以在城中任何地方做任何不觸犯城規的事情。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每個月的子時,全體成員必須集合一次,以確認是否出現傷亡或者意外情況。每位成員在據點時都是蒙面且互不相識的,除了雇傭他們的花殺,沒有其他人知曉他們的身份。這保證了每個人的安全,因為他們中任何一人都可能是朝廷的欽犯或者江湖中人的共敵。
狙殺堂中的殺手,行動時間大都選在子夜以后的丑、寅兩時。他們主要負責暗殺那些不服城中規則以及對城主花殺的生命具有威脅的人,間接并完全聽命于花殺,堂主只負責組織和分派任務。
邊城郊外的荒丘寂靜如死,月光籠罩之下滲出陣陣涼意,偶有夜鳥嘶鳴掠過夜空。
仇鷹坐在荒丘上的一棵胡楊樹下,渾身透出冷冷的殺意,身旁擺著一壇未開封的酒。
“這次殺誰?”仇鷹突然開口問道。
樹后面不知何時站了個人,那人笑了笑說道:“這么多年來我就沒有見你笑過,每次都是一如既往地冷漠無情。”
“我們本來就是雇傭和被雇傭的關系,我和花影不一樣,我喜歡做自己喜歡的事,僅此而已!”
“所以我更欣賞你!”頓了一頓后,身影接著說道:“此人姓白,身黑衣,北方京城一帶口音,喜面食。你見了自然知曉。殺了他!此人深不可測,多帶幾個人。”
仇鷹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我一人就夠了!”說完拎起酒壇拍開了泥封便仰首飲起酒來。
樹后那人看著不語,凝視了仇鷹片刻之后身影一縱消失在遠處。
顯然,霍西街的吵鬧并不能影響到黑衣人的食欲。一大碗羊肉湯面很快便全部裝進了他腹中,喝完最后一口湯,沒有作絲毫停頓,從腰間掏出幾枚銅錢放到桌上便起身離開了。
夜空月暗云迷,暮色中黑衣人的身影依稀可見,他正緩緩地行走著。一炷香之后,來到了荒僻的城郊外,周圍一片寂靜,黑衣人突然停了下來。沒有任何動作言語,只是靜靜地站立在那兒,似乎已和夜色融為一體。
約莫半個時辰之后,黑暗中的某處傳出幾聲怪異的笑聲,接著便聽見有人開口說道:“我不知道你是何時發現我的,不過你的這份耐性卻十分地令我討厭!當然!也同樣令我佩服!”
黑衣人開口道:“你有什么事情沒有?沒有就最好離我遠點!”
那聲音冷笑一聲說道:“殺你算不算事情?”
“誰讓你來的?”黑衣人略一沉默問道。
“誰讓我來的不重要,你現在更應該關心的是自己能不能活著吃明天的面,對于你這樣的人,我倒是很樂意為你送上一碗祭面。”毫無感情的聲音回道。
“你可以來殺我了。”黑衣人說完,依舊一動不動地站立在那兒。
仇鷹的身影突然間出現在了黑衣人對面三丈外,淡淡地影像恍惚幾不可見。
“你該就是霞爾城中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暗殺者吧!如此看來是花殺想我死了。”黑衣人忽然開口說道。
“你認為是誰就是誰吧,不過我敢肯定的是,霞爾城中絕對不止他一個人希望你——死!”然而,“死”字還未出口,仇鷹的劍便出現在了黑衣人眼前。只有他自己知道,刺出的一劍到底有多快!因為他甚至從沒有刺出過如此快的一劍!不過他一點也不認為自己這一劍能刺中對方。從看到黑衣人吃面時起,他就知道,霞爾城中又多出一個能夠讓自己忌憚的人來。
黑衣人也動了,他晃身避過了迎面而來的一劍。但也僅僅是躲過,并沒有時間差可以讓自己在閃避的剎那間作出反擊。
仇鷹的身影再次隱入暮色當中。他清楚自己刺空的那一劍將會置自己于何
種險境,同時這也是有史以來,自己首次暗殺失敗!
黑衣人沒有動,任夜恢復它的寂靜。
迷云散去,新月如銀鉤遙掛天邊。
子時剛過,一處寬敞的地下暗室內,兩根白蠟燭分別置于室內斜對的兩角,二十四名全身青衣,面蒙青布的殺手在室內兩側靜靜地站成兩列。
仇鷹徐徐地走到暗室一頭,他并未用布蒙面,整個狙殺堂里也只有身為堂主的他從不蒙面,因為凡是想要找他麻煩的人都已經死了。昏暗中,仇鷹的眼眸透出冷厲,模糊的面容在微光中顯出堅毅的輪廓。
“今晚沒有任務,可以散了。”仇鷹的話語聲顯得非常冷漠。
室內的眾人聽聞后未出一聲,井然有序地從兩個側門退出了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