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議事堂內氣氛凝重。趙家各房管事齊聚一堂，商討對策。爭論持續了整整一個上午，最終凝結成兩個沉重的字眼：“求和”。

“求和？”趙士晟環視座下諸人，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聲音不大卻清晰刺入每個人耳中，“說得動聽，不過是任人宰割罷了！”

魏有財嘆道：“可我等當真是無可奈何了！”

“魏總管向來理財甚精，如今為何一籌莫展？這可對不起你的大名！”

“少主恕罪！錢庫空了，也借不到……”賬房總管魏有財面如土色，聲音帶著哭腔，“再不低頭，只怕……只怕趙氏基業要毀于一旦啊！”

“非也！”趙士晟一聲斷喝，如驚雷炸響，震得眾人心頭劇顫。他緩緩起身，凌厲目光掃過全場，“我看諸位的確是沒法子了。不過，我趙家可沒那么容易被擊倒。我今日且告訴諸位，趙家還有五百五十二斤黃金！此乃五代先祖為防不肖子孫敗家，而深埋地底的保命錢！”

滿堂嘩然，紛紛問這黃金是何來歷。

趙士晟微笑道：“此事本是我家絕密，是大兄臨終前書信告知于我，非家主與嗣子無權知曉！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瞞了！”

“哎呀，真是萬幸啊，沒想到趙家祖宗有如此先見之明，此等積蓄，足解燃眉之急！”苗建激動得幾乎跳起來，“少主你要是早幾天說，老仆我還可以少添幾縷白發！”

“諸位，我也不是有意隱瞞。實是祖宗遺訓，非絕境不得輕動此寶藏。此乃我與大嫂商議后，破例啟用。有此儲備，足可支應三月！我不信他狄家的金山銀海，能撐到那時！”

“天佑趙氏！”鄔綱連連拍掌，“三月之后，定叫那狄家老兒跪著來求少主！”

趙士晟望向窗外的日色，揚聲道：“我已在明陽樓備了三桌酒宴，請諸位移步前往，無需再為近日愁云困擾！”

于是率領眾人前往趙家名下的酒樓明陽樓，大啖美食佳肴。宴席間，絲竹聲起，舞姬翩躚，壓抑多時的趙府，終得片刻喘息。

趙士晟不動聲色地將魏有財喚至身側，壓低聲音：“明日寅時，你與苗大總管到我書房取五塊金餅，然后秘密送到州府，找倉曹掾兌換銅錢入庫。”魏有財諾諾連聲，眼中精光一閃而逝。

……

當夜，萬籟俱寂，三更梆子聲剛過。趙府主居室的后門悄然開啟，趙士晟提著一盞昏黃的燈籠走出，幽光僅照亮方寸之地。他環顧四周，寂靜無聲，步履無聲地走向后院深處。

趙府后園盡頭，矗立著一座四層高的“攬月閣”。此閣建于四十年前，登頂可俯瞰半座晉陽城，本是趙家人賞月宴飲、憑風抒懷的雅處。

趙士晟此來，卻非為風月。他掏出貼身收藏的黃銅鑰匙，插入鎖孔，“咔噠”一聲輕響，厚重的木門應聲而開。他閃身入內，迅速反手將門掩上。

閣樓一層，彌漫著舊書與塵封檀木的氣息。微弱燈光下，歷代家主收藏的瓷器泛著幽光，古畫上的山水人物影影綽綽，典籍扇面靜靜躺在博古架上——趙氏家規只許薄葬，這些承載著幾代人故事的物件，便留存于此，成為祖傳的寶藏。

突然，閣樓外傳來一陣壓抑的嘈雜與扭打聲！趙士晟心頭一緊，隨即又是一舒，“來了！”

他猛地開門沖出閣樓，月光下，只見趙安吉帶著幾名彪悍家丁，已將一人死死按倒在地，動彈不得。

“魏總管，”趙士晟踱步上前，聲音平靜得如同結冰的湖面，俯視著地上那張驚恐萬狀的臉，“守株待兔，終有所獲。你，可讓我好等！”

……

趙士晟心中早有定論：趙家必有內奸，而魏有財，這位執掌錢糧命脈的總管，嫌疑最大！賬簿上那些作假的痕跡，所謂“借不到錢”的謊言，以及他極力鼓吹妥協的議論，無一不是指向此人的佐證！但趙士晟深知，以魏有財的膽量，他絕非主謀，充其量只是條被驅使的惡犬。

這“祖傳黃金”之計，正是趙士晟精心編織的羅網。他故意透露“取金”動向，以身作餌，假裝晚上出來取黃金，誘使賊人窺探。又命趙安吉帶人潛伏于閣樓附近的假山花木之后，靜待魚兒上鉤。魏有財果然按捺不住貪念與恐懼，尾隨而至，被當場擒獲，人贓俱獲，百口莫辯！

翌日清晨，趙安吉前來復命：“少主，魏有財招了！是狄家重金收買了他。吳易之、張果亦是同黨！正是他們通風報信，暗中作祟，壞我大事！”

趙士晟聞言，胸中怒火翻騰，恨聲道：“哼！無非是為尚權之事，怕我秋后算賬！為這點私怨，竟行此親者痛、仇者快之舉，引狼入室，毀我根基！其心可誅！”

“少主放心！”趙安吉眼中兇光畢露，揚了揚手中猶帶暗紅血漬的皮鞭，“人已拿下，一個不漏！”

“好！”趙士晟眼中寒光一閃，“隨我去見一個人。”他帶著趙安吉，直奔秦毅曾落腳的那家藥鋪。

“掌柜不在。”伙計面無表情地回絕。

趙士晟眉頭微蹙，轉身直奔州府。

東嬴公府邸。一番寒暄后，趙士晟委婉道出請求：“殿下，家中周轉維艱，懇請暫借官銀一千兩，三月之后，連本帶利，定當奉還！”

東嬴公似乎早有預料，撫須笑道：“季昀賢弟開口，豈有不允之理？利息免談，按時歸還便是。只是官家存銀，非同小可，切勿延誤。”

“謝殿下厚恩！”趙士晟幾乎要行五體投地大禮，這份人情，重逾千鈞。

然而，這借來的銀子不過是杯水車薪，也支撐不了一個月。真正的破局關鍵，還在龍安世那頭。

“天道盟袖手旁觀，眼下只能指望安世叔了。”趙士晟立于窗前，望著沉沉夜色，心中默禱。

兩日后的深夜，龍安世終于風塵仆仆地歸來。他帶回來的，不止是消息，還有一個被麻袋套頭、五花大綁的人！

“少主！幸不辱命！”龍安世難掩激動，“成了！還‘請’來了狄家的大公子！”

趙士晟大喜，快步上前。龍安世一把扯下麻袋，露出一張慘白浮腫、涕淚橫流的胖臉，正是狄家大公子狄川！他頭發散亂如草，華服破爛不堪，雙手被牛筋繩死死捆在身后，眼神里只剩下驚弓之鳥般的恐懼。

“好！好一個黑面狼！秦兄的面子，果然夠大！”趙士晟心中狂喜，這簡直是意外之喜！“狄大公子在手，我倒要看看狄家，還如何興風作浪！”

原來，趙士晟苦思報復之策時，憶起秦毅曾講述九龍驛之事：黑面狼雖敗，卻因秦毅贈糧之義舉，竟不顧一寨之主身份，當著一眾嘍啰叩首拜謝。此人雖為匪首，卻重承諾，知恩義。

趙士晟便定下這“借刀殺人”之計。他以秦毅之名，修書一封，詳具探來的狄家商隊行程，邀黑面狼沿途截擊，奪其財物，更可相機擄其頭目為質。未曾想，黑面狼出手狠辣精準，竟將狄家大公子狄川一舉成擒！

趙士晟居高臨下，冷冷注視著癱軟在地的狄川：“狄公子，委屈了。‘請’你來，只想問一句：狄家傾盡所有，不計血本與我趙家為敵，所圖為何？幕后，究竟是誰？！”

狄川渾身篩糠，哭嚎道：“我……我真不知啊！都是……都是我爹的主意！他只管吩咐，叫我拼命壓價，哪怕虧本也要斷了趙家的銷路！別的……別的什么也不肯告訴我啊！”

“僅此而已？”趙士晟目光如刀，“幕后主使，你當真不知？！”

“不知！真的不知啊！”狄川涕淚交流，如同待宰的羔羊，眼中只有無盡的恐懼。

趙士晟見他這副模樣，知再問無益，揮手命趙安吉：“帶下去，與魏有財、吳易之、張果關在一處，嚴加看守！”隨即，他再次派出龍安世攜書信火速送往狄家——手握如此重要的人質，他不信狄家家主還能隱瞞真相！

又過了兩日，狄家的回信便到了。當趙士晟展開那封密信時，信中所揭露的龐然大物，讓他倒吸一口涼氣，心頭瞬間被沉重的陰云籠罩。

狄家背后站著的，并非一個家族，而是一個盤踞在陰影深處的龐然巨獸——江湖人稱“四海幫”！

四海幫！其勢如其名，觸角遍及中原各州。鹽茶漕運、盜掘金礦、鑄造兵刃、賭坊娼寮……無論黑白，但凡有利可圖，皆有他們的身影。以武力震懾四方，以金錢腐蝕官府，勢力盤根錯節，根基深厚無比，是足以讓任何對手都感到窒息的恐怖存在！

四海幫為何要來對付趙家？原來是趙家在并州根深蒂固的勢力，成了他們鯨吞財富的絆腳石！

一年前，四海幫以雷霆手段吞并了并州本土幫會“太原幫”，意圖獨霸此方天地。然而很快他們便發現，所能染指的財路，不過是趙家指縫間漏下的殘羹冷炙！這對自詡“天下第一幫”的四海幫而言，無異于奇恥大辱！欲攫取更大的利益，就必須扳倒趙家這棵百年大樹，讓整個并州的商脈，盡歸其掌控！于是，他們選中了狄家作為馬前卒，威逼利誘，迫其向趙家發動這場不死不休的商戰。

狄家家主在信中字字泣血，坦言非己所愿，實為愛子狄川性命懸于趙士晟之手，才甘冒奇險，瞞著四海幫的眼線送出此信，只求趙士晟能善待其子。

真相大白，趙士晟卻陷入了更深的迷茫。未知的敵人尚可探尋、對抗，如今這遮天蔽日的龐然大物真容顯露，反而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與窒息。與四海幫對抗？這念頭本身，就沉重得令人喘不過氣。這頭巨獸的獠牙究竟有多鋒利？它的力量究竟有多深不可測？趙士晟站在風暴的中心，眼前仿佛只剩下無邊的迷霧與深不見底的寒潭……